第41章 短篇小說 丙午八月祭(二則)(劉樹生)(1)(2 / 3)

我吃驚地望著金老,像聽天方夜譚。

老爺子滔滔不絕。

“年輕時不懂事,曾向人炫耀過。沒人信!連行家都說我外道。因為曆來沉香都隻做香料和串珠,小手把件兒,從來沒有做大家具的先例。嗨,他們說他們的,我自己個兒稀罕它的珍貴就足矣了。生子,你信麼?”

我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老金突然滿足地仰起下巴頦俯視那條案。目光爍爍,如燈如炬。這使我想起了巴爾紮克小說《邦斯舅舅》裏的老主人公在看他那些財寶時的描寫。

總覺得這東西應該是有香味的,湊上去使勁聞,好像沒什麼嗅覺。

金老微微一笑,用自己那枯瘦的掌跟用力地在夾心板那些蟲蛀油漬處摩挲,好一陣子,他停下,按我頭,貼上去。

一個字:“香!”

不是濃烈花香,也不是熏香味。是一種奇特的,淡淡的,說不出來的能夠沁入髒腑的幽香氣息。

“梅之暗香;蘭之幽芬……”

平日猥瑣木訥的金老,此時好像是飽讀詩書出口珠璣的學士。

八個字,將我想說又道不出的意思描摹致極!

“以往宮裏點燃的熏香多用檀香、藏香、西洋的龍涎香……罕見用沉香製作,此乃百香之王!六宮粉黛無福受用,隻有皇上和寵妃才有份兒享用這沉水香的味道……”

老爺子忽而變得非常自豪:“做熏香的料都是碎料,枝枝杈杈,還得養著,幾十年上百年,在菌類的腐蝕融合之下,溢出凝脂,天長日久才能出香……像咱們這條案、這麼大的料,恐怕全世界也絕無僅有!絕無僅有啊!”

絕無僅有!可是這絕無僅有,到了上世紀的丙午年的“立秋”那天,恐怕就真的要遭到滅絕了……

金老手繼續抖,嘴已然開始歪斜。在他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叫我:“生子……條案……救它一……命吧!”

我和毓秋先將老爺子安置在他平日喜歡坐的明式黃花梨“禪椅”上;毓秋忙把家裏存著的“牛黃安宮”往老人嘴裏塞。忙了約一刻鍾時候,老爺子呼呼睡過去了。我這才指揮著毓秋“堅壁清野”那沉香條案!

把古董都拿開,掀挪硬木大床,拿鎬頭撬開地磚,又用尺子量長寬,在兩翹頭處挖倆坑,將條案和支架分開,反扣在坑裏。雖然不是太平整,灑上些土倒也看不大出來。隨後我倆又吃力地將硬木大床碼回原位。

“扶我上床!”老爺子竟然哆哆嗦嗦躬起身子!

我們扶他躺下。

金老感激地望我,目光不再爍爍,而是透出一層渾濁。

“生子,謝了。從今兒個起,我吃喝拉撒都在這床上。條案在,我在!共生……滅!!”

毓秋哽咽著送我出院子。她悲觀地說“恐怕在劫難逃了!”

一連三天沒事。突然就在八月八日。妹妹淑秀跑回家大叫:“哥!出大事了!‘西糾’集合,要到帥府胡同抄家!這下金老爺子恐怕得玩完。”

氣得我媽什麼似的,“怎麼個說話呢?”

我拔腿出門,拐出大茶葉胡同,過了小太平巷,剛走到趙登禹路口,就見帥府胡同那邊已然擁堵成一窩!我往人堆兒裏擠。被一隻手拽住——是毓秋!

她眼睛哭腫,哽咽著小聲說:“別去了,我爹不行……了!走啦!”

我吼她:“金老走啦?那你不給老家兒送終,跑出來幹嗎?”

毓秋一下哭起來,“……我爹他沒氣了!我沒主意……找你商量怎麼辦啊?”

我拉住她手:“走,回去!”

我倆一溜歪斜擠搡著來到了金家院前。

門口站著十多個“西糾戰士”,袖標臂上戴,手裏握皮帶。圍觀群眾都站在皮帶掄不著的地方。我倆壯著膽子上前。

“紅袖章”大喝一聲:“幹什麼?”

我指著毓秋:“這是金家女兒……”

“喝!孝子賢孫來給反動老子撞喪鍾來了!那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她同學。”

“什麼出身?”

“城市貧民。”

“也不是什麼正經‘紅五類’……滾一邊去!”話音沒落,“啪”地就是一皮帶!

我顧不上疼擋著毓秋,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從院子走出一高個兒男生,毓秋突然慘叫一聲,要癱倒。我趕緊抱她。轉眼一瞅,才發現,原來那小子竟然是毓秋的哥——金毓貴!

我頭“嗡”地大了。隱約間,聽見金毓貴大聲宣告:“我和反動的、腐朽的、死不改悔的封建餘孽老子劃清界限,斷絕關係了!我反戈一擊了!!”

此時毓秋緊繃的神經被極度刺激,昏厥過去。那當口兒人心狂亂,死個把人都不帶打眼的。何況隻是個女孩子暈過去。

我趕緊背起她,一邊喊著“借光!借光!”一邊往西頭擠。她癱軟我肩頭,任憑背,就這樣一口氣回白塔寺夾道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