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汗。
金毓秋躺我床上,仍昏沉。我媽用指甲蓋兒使勁掐她人中!都快掐出血來,她才“吱扭”了一聲。
好半天兒,她喘氣有些勻,我媽喂她幾口薑糖水,這臉上才有了點人色兒。
“我得回家……得給我爹送終……”
我媽急了:“這坎節兒,哪兒也不準去!老實待著,我已然叫小三兒探聽去了!”
毓秋迷迷糊糊睡過去,睜眼時已然擦黑兒。
她掙紮著要回,眼看攔不住,好在淑秀回來得及時。她帶回來的消息,差一點又讓毓秋背過去。
淑秀上氣不接下氣:“……都燒了!都燒了!”
“什麼都燒了?”我問。
“聽街坊們講的,批鬥會開過,金家老大領著‘西糾’從小後院搬出百十來件老家具。一頓亂砸!末了,還把金大爺睡的那張床拖出來……”
我急得什麼似的:“還有別的麼?”
淑秀想了想:“對了,好像紅衛兵懷疑堂屋地底下埋著金條,就一通兒亂刨。金條倒是沒有,隻挖出一塊大木板子……”
心一下子掉進冰窖!完了!這下金老可就永不瞑目了……
毓秋:“我爹呢?”
“其實早就被鬥趴下了,又被踏上了無數隻腳!”
毓秋哭。淑秀隻顧蠻有興致地說。
“……那板子可真厚、真結實。紅衛兵用大錘生生砸不爛。最後那戴紅緞子寬袖標的頭頭怒了。他讓毓秋她哥在廚房找出一鐵桶花生油,往那些被砸爛的破桌子爛椅子上澆油,然後到街上扯了一堆大字報,燒起來!他們怕失火,還有四五個人拿著滅火器準備著。硬木家具經得住燒,沒準這會兒還冒火苗子呢……那條案燒起來的味道可真是一股奇怪的香氣啊!我一路小跑回來,還能聞見那味道。不信你們聞!”
還真是的。那天刮的是微微東南風。順著風向飄過來一陣子淡淡悠悠的香氣。
毓秋一下子爬起來,一頭撞出門。媽急忙叫去送。
剛出夾道,就見小巷子站滿人,一個個都麵衝東,鼻子急促抽搐著嗅。
“什麼味啊?從來沒聞過……這香味聞著能透心……”
到大茶葉胡同時,幾個被剪了“纂”的小腳老太太們也是抽搐著鼻子。
“啥味道?活這大歲數也沒聞過正(這)麼說不出的味兒……”
這一路,從“夾道”、“大茶葉”到“小太平巷”,再到“趙登禹”路口,最後進了帥府胡同……巷子裏貼牆根兒滿是夾道歡迎般地站滿仰脖蹙鼻子的人群。他們議論和驚訝著的都是那雖然淡淡卻是無與倫比、莫名其妙的香氣!
金家院裏。
胡同電線杆子上的燈光翻牆映照過來。金老躺在地上。他那蒼老皺紋像核桃般的臉極度收縮,眼睛閉著、嘴閉著,鼻子更是緊緊閉著,縮得都看不到鼻孔眼兒。
院子裏連個人影也無。隻有那被燒的一大堆黑黢黢木炭。
毓秋跪在她爹身邊隻顧一個勁兒地嚎。
我凝視金老,心裏亂翻騰、瞎琢磨。
我想,老爺子恐怕是在“西糾”燒他條案時,醒過來了!可能就是那一瞬,他才緊閉上眼睛,緊閉上嘴和鼻子!那時的他一準兒是痛斷肝腸!不忍心再聞自己這一生最最珍愛的,那沉香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從西四開過來一輛大卡車。幾個戴紅袖章的,其中也有金毓貴。
四個人,一人拽一條胳臂腿兒,將老人扔到了車廂板裏麵。我偷偷往卡車裏掃了一眼。哦呃!滿滿的一層,都是沒氣兒的!那景象不可言狀。再說恐怕就犯忌諱了。
車要開的時候,披頭散發的毓秋衝出院子,兩手捧著一個不太大的“彩色天球瓶”,衝著地上猛一摔!哭喊一聲:“爹,走好啊!”
瓷片四濺散落!有半拉瓶底扣在地上,那上麵是青花的篆字“大清雍正年……”恐怕那個製作的“製”字不知濺到哪個牆角去了。我聽老爺子講過,那物件是個老的,是雍正仿成化的官窯“鬥彩”。是那個不成器的溥儀小皇上賞給他三大大的。
不能說!說出來毓秋能悔青了腸子,再犯幾回病。前年蘇富比拍賣,一件差不多尺寸的“雍正鬥彩”競拍價過億!
歲月真是個療傷的機器。毓秋在安定醫院神叨了大半年,後來病愈回家。兩年後她竟然用劫後存下的一隻黃花梨的“繡敦兒”,在北新橋委托商行換了一輛半新的“飛鴿”。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沒法忘記金老那張臨行前的臉和那滿院子幽幽的香氣,沉香的味道。
十多年後,有一回我路過阜成門,車胎讓釘子紮了。在一修車老頭那兒補胎。不知怎麼就聊到了丙午八月的事。那老爺子打雞血似的噴了一聲:“知道!不就是帥府胡同金家燒紅木家具的事嘛……俺們住民族宮附近佟麟閣,那天擦黑兒,一股香氣就從北邊飄過來!那叫一個香!”
“……老爺子,帥府離佟麟閣有五六裏地呢,隔那麼遠能聞見味兒?不能夠啊!”
“不能夠?我七十多歲了,能騙人麼?你可不知道,那味真叫一個‘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