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知道修車老頭有點雲山霧罩了。那天是東南風;再說真正的沉香沒那麼“竄”鼻子的香氣。
應該是金老所說的那八個字:“梅之暗香,蘭之幽芬”……
毓秋後來被她美國的姑姑接走。頭年兒回來賣她家院子,臨行前,給了我一個藍綢子裝裱的小“錦盒”,裏麵不是什麼貴重物件,隻是一小塊燒焦了的木塊兒。氣味恐怕早就在歲月中煙消雲散,隻是下意識靠第六感能隱約回憶起丙午八月時的味道……
“老桂”本紀
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是有規格次第的。王者立傳才稱“本紀”;至於公侯、將相等等依次隻配稱“世家”、“列傳”雲雲。
有個電影叫《如意》,開頭是一群鴿子繞飛白塔,伴著鴿哨悠然,這無疑是四十多年前老北京的寫照。
丙午年八月的北京天空沒了這天籟。破四舊麼,“花鳥魚蟲”都在被橫掃之列!
毓秋她五舅舅姓桂,叫桂榮。解放前在宣武門內西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當堂倌,也是旗人,是“正白”還是“鑲紅”就不得而知。和八旗子弟的“提籠架鳥”不同,喜好僅限於養鴿子。
五舅舅身高八尺,寬肩厚背。嗓音嘹亮。嚷起“菜單”來,能傳遍“四川飯店”三跨院落。按時下的詞,就是一個字——“靚”!
可是有一條,五舅母(不是他媽,是他媳婦兒)不待見他,經常不許他上床。毓秋不好意思透給我說,五舅舅有口臭。所以要是大聲和人聊天得用大巴掌側著遮擋嘴。
毓秋領我去過他家,在南城棗林前街一大雜院裏,住三間北屋,房頂有鐵絲編的大鳥籠子。後牆有架木梯,還順著一根拴紅布條的竹竿兒。鴿子大大小小得有十來隻。
“公私合營”之後,領了一筆退休金,就回家“吃瓦片”了。他在前門西河沿有半拉四合院,每月房租五十多塊錢。
整天不幹別的,就一心侍候那一籠信鴿。
信鴿通常是一清早放飛,到晚把晌兒,站在房頂手晃紅布條的竹竿兒,招鴿群歸籠。五舅母經常罵他“這麼老壯一堆肉,把房頂給踩塌了咋辦?”
五舅舅在南城養鴿人裏算一號。不為別的,隻因他的一隻鴿子有姓氏,隨他姓桂,人稱“老桂”。
五舅舅願意我來串門,能借茬兒侃大山。
那天他一招手,“老桂”落到他肩膀上,還用喙蹭他腮。那鳥不像別家婁鴿來得灰亮;也不似所謂和平鴿,白得純淨;更沾不上什麼“鳳頭”、“點子”之類名品。唯有的獨特是那鳥毛上漂浮一層潤黃。展開翅膀,光線投射過來呈現蛋黃似的半透明,算是與眾不同。
五舅舅咧開嘴用手側擋著:“知道麼?小賊(子),這‘老桂’有來曆!是位姓曹的文豪家裏的種!那曹爺挺‘拔幢’的,好像寫過一本叫什麼《夢》的書,在宣武門書店賣得還挺火!”
“是不是寫林妹妹、寶哥哥的那本?那是《紅樓》!”
毓秋接上話茬兒,招來五舅舅一口氣重複了四個“對”字。
“這可真不侃山。實事。當年那姓曹的住香山黃葉後溝。他那鴿子據說是皇上賞賜。是洋鬼子從比利時進貢的種,跟宮裏的觀賞鴿一配,就配出了‘老桂’的祖宗。後來曹爺忤逆了皇上,家敗了。他連粥都喝不上,就將鴿子們在西山野放了,日後變成野鴿子。這些個鳥在山裏打野食兒吃,每逢“老陽兒”澇(落)山,就到櫻桃溝小溪流去喝水。我年輕時上香山臥佛寺燒香。繞到後山,在岩石縫兒裏見到一窩黃嘴小野鴿子嗷嗷等食兒……就把他們帶回了家。”
“……老鳥回窩看不見自己的孩子,得多難受啊!”心軟的毓秋擔心地問。
“不能夠,瞅小鳥餓得那樣子,得有好幾天沒吃食了。老鴿子一準是中了歹人的鳥銃!我要不帶回來養著,這窩鳥就幹等著得餓死!”
毓秋聽著似乎放心。繼續聽五舅舅吢。
“你們知道嗎?鴿子這東西有靈性,聽鴿友們說,二次世界大戰,盟軍的一個師團被納粹團團圍困!盟軍放飛一百隻信鴿求援。被機槍掃射,天上灑雪花般落羽毛。隻有兩隻信鴿活著飛到盟軍總部,這才使得一萬多將士被解救出來!在比利時,有一座墳,埋葬著那些立過軍功犧牲的軍鴿,還立了碑!”
毓秋聽愣了神兒,“真的呀?”
五舅母不愛聽了:“老五,別在這兒胡吢了!去,白紙坊副食店買兩毛錢肉餡兒,給毓秋和生子包餃子吃。”
“老桂”的事要是讓五舅舅說,得聊成一本“章回小說”。
簡單捷說。就是,“老桂”被五舅舅嘴對嘴嚼雞蛋喂養大了,出落成一隻業績斐然的信鴿!曾在六十年代初,參加過東南亞信鴿比賽,獲得過銀牌!據說有個日本人來找他買一枚“老桂”下的蛋,給到三百美金!這成了五舅舅侃山的資本:“美金!誰見過呀?咱愣是沒給那小東洋鬼子!為這麼點子錢成了漢奸,忒不值!”
“老桂”跟五舅舅“鐵磁”。有時半夜一睜眼,“老桂”就立在床幫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嘴裏輕輕“咕嚕咕嚕”地哼。“老桂”不像其他鴿子的叫聲“咕咕咕咕”一個音兒,打不了彎兒。它那“咕嚕”的“嚕”音兒往上挑,格外顯得溫柔可人。
有時候五舅舅逛“自由市場”,突然就一陣風,撲棱撲棱,“老桂”就落上他肩。五舅舅人糙心細,他會從菜攤兒上扒拉著菜葉,小心撿出幾個肉蟲喂給它(那時的菜不上化肥,不噴農藥,經常會有綠色肉蟲子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