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閑篇兒。
說話間就到了丙午年的八月初,在金老出事的前些天,那會子街道上風傳“破四舊”的邪乎事,小腳街道幹部挨門串戶地宣傳:“……趕緊把什麼金魚呀、黃巧(雀)啊,趕緊處理了,鴿子也不例外!老五!麻利兒地快把您那‘老貴、老賤’的送走!”還有鼻子有眼說海澱那邊的紅衛兵湊成了一支氣槍隊,專打天上飛的!
這消息無異於給五舅舅當頭棒喝。他一連三天少吃喝,不睡覺,天天待在房頂上,也不敢放飛了。他咬咬牙買了半斤雞蛋。煮熟了,雞蛋黃合在小米飯裏,喂他的鴿子們。
風聲越來越緊,說是北邊的東、西“糾察隊”馬上要南下!
小腳街道主任又顛答兒顛答兒跑了來:“老五,快把你的鴿子宰了燉燉吃了吧!別給人家留下把柄,落個‘死不改悔’的壞分子!”
八月初,菜市口打死人了!看來小腳兒沒說瞎話。
五舅舅害怕了,連夜用一隻旅行包把十幾隻鴿子塞裏麵,用紅褲腰帶夾捆在後背上,往西騎了四十裏,把鴿子們送給了西山鄉下的“連襟兒”,就是五舅母妹妹的男人!
回來後,五舅舅上房把鐵絲籠子給大卸八塊!紅布條的竹竿也撅折了!而且發下毒誓:“往後誰再養這帶翅膀的就不是人揍的!”
安靜了三四天,那天是八月五號。夜裏忒熱且悶,街坊四鄰在胡同扇扇子,擦手巾把兒。正坐著,突然一陣“咕嚕、咕嚕”叫。五舅舅一拍大腿,“壞了!是‘老桂’回來了!”他無奈地一揚胳臂,路燈裏閃下一個黃影。
“老桂”落在他肩膀,用喙蹭五舅舅臉,“咕嚕咕嚕”像是哭……
五舅母說:“紅衛兵可是橫掃到崇文門……估計明後天就到咱棗林街道了!老五,還是送走吧!”
那天晚上,“老桂”在五舅舅懷裏臥了一宿!喂它雞蛋,喂它老玉米豆兒,讓它在自己嘴裏吮吸唾液……連鴿子屎都拉在懷裏……那麼大個男人,哭得孩子似的。後來五舅舅含著眼淚告訴我:“生子,你知道麼?那夜裏,‘老桂’往我懷裏直拱、直發抖呢……”
當時五舅母叨嘮埋怨他:“老五啊,你可真行,你親爹死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哭過!”
五舅舅忽地一下起身,說了句“不成,得麻利兒走!”
這回他有了經驗教訓。他用兩綹紗布條,將“老桂”的兩個翅膀分別綁起來。這樣它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天不亮,他又蹬車奔了西山!
他給那“連襟”撂下五十塊錢,說:“妹夫,不,哥!我的親妹夫!親哥!您好歹善待點它……過些日子風聲過了,我再接它回去。”
連襟不明白:“不就是隻鳥嘛,至於這麼眼淚巴巴的?”
“話不能這麼說,它可不僅僅是隻鳥,它是我相好!是我妹子。說句不怕您笑話的,它對我可比你大姐對我親!它從不嫌我口臭,天天伸嘴吸吮我唾沫……”
一句話把連襟說得笑噴了。
“得■!有你這句話,我就像祖宗一般伺候著!可是它再飛回去我可管不了!”
“這回不能了,我把它倆膀子捆上了……您別餓著它就成……過一禮拜我再給您彙五十塊錢……”
丙午年立秋前兩天,是城裏最狂熱的當口。鬧到南城還得兩三天。五舅舅因為安置了“老桂”,心裏總算平穩了些許。
僅僅隔了三天,院裏就來了一群寬袖章的“東糾”。
“司令”是個矮胖子。他脖子粗可說話細嗓,“怎麼著啊?聽說你養鴿子有一號?”
“不養了,痛改前非,觸及靈魂了!”
“增(真)的麼?”
“千真萬確!不信您看,鳥籠子都大卸八塊了!”
“鳥呢?”
“燉吃了。”
寬袖章們搜查完事,來報告:“司令!都搜遍了,真沒有!”
矮胖子司令臨走猛回頭:“我可正告你,如果讓我們發現你藏匿腐朽的封資修,可別怪我言之不渝!”
“明白,明白!”五舅舅連忙應諾,點頭哈腰。
“東糾”離開後,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
可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東糾”剛剛離開沒兩分鍾,就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陣“咕嚕咕嚕”的叫聲。五舅舅慌得四處打量。終於在鄰院北房頂上發現了一個黃影,是“老桂”!!
院子裏一下鴉雀無聲!
眼瞅著,房頂上的“老桂”兩隻翅膀像棍兒似的急速晃動,可是根本飛不動。隻見它一蹦一蹦地往這邊跳。約莫著有兩分鍾,“老桂”跳到了院牆上。它搖晃腦袋瞅著五舅舅,小聲地“咕嚕”著。
五舅舅滿臉淚水,他哭喊了一聲“老桂!”一下奔到牆根,伸出手去!
“老桂”“撲通”一下跳將下來,兩隻被綁的翅膀急速地亂抖!五舅舅沒接住,摔到了地上。
五舅舅心疼地把“老桂”從地上撿起來,兩手柔柔地捧著,摩挲著。
“咕嚕、咕嚕……”“老桂”伸出喙意思是想親五舅舅。
突然五舅母一聲喊:“血!”
五舅舅手上有血跡。
他慌忙翻過“老桂”的身子,一看!哎吆,隻見兩隻爪子都磨爛了!血乎流拉的都看得見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