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舅號啕大哭!哭罷仰脖衝天大喊:“老天!您忍心看嗎?!‘老桂’它是從香山蹦回來的!爪子都磨爛啦!!”
五舅母說:“趕緊回屋給它上點二百二……要是感染了,這爪子可就真保不住了……小聲點,‘東糾’還沒走遠呢……”
五舅舅沒聽見似的,隻顧淚眼望著“老桂”那兩隻滴血的爪子哭。
突然他大吼一聲:“我操你個‘東糾’的姥姥!!”
五舅母一下捂住他嘴,使勁往屋裏拽!
那天下午,五舅舅給“老桂”鬆綁,抹上了二百二,就是紅汞藥水。輕輕用紗布給爪子纏上,再裝到一大紙箱子裏。怕憋著“老桂”,還在箱子邊紮上十多個小窟窿。然後是喂雞蛋,喂老玉米豆,喂肉蟲,給它喝牛奶……就這麼著把紙箱子藏到床底下一天一宿!還有,五舅舅征求得院裏人同意,將院子大門緊閉,插上門栓!
可革命的形勢摧枯拉朽!革命小將的“鐵掃帚”還是掃過來了!
那天早上九十點鍾,“小腳兒”急火火顛兒顛兒地跑了來,在院門外喊:“‘東糾’又來了!”
大雜院門被砸得“咣咣”直響。
聽得出是矮胖子司令喊話:“桂榮!你個死不改悔的壞分子!我知道你那鴿子回來了!快交出來,落個態度端正……不然就砸爛你狗頭!!”
“咣咣咣咣!”砸門聲越來越急。
五舅舅知道這回是再也脫不過了。他趕忙從床底下拖出紙箱子。打開。
他捧著“老桂”哭:“……‘老桂’,哥保不住你啦,快自己逃生去吧!!”說罷他猛地將“老桂”往天上一拋!鴿子一下子騰空,竄上了半空!
五舅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個黑影站在了五舅舅身旁。
矮胖子司令他們已然砸開了門,有幾個寬袖章手裏還端著氣槍!
立刻有人大叫:“看!在那兒呢!”
眾人仰脖上望,隻見“老桂”在大院上空繞飛。
五舅舅大喊:“‘老桂’,快走吧!你他媽的不要命啦?!”
“老桂”好像聽懂了五舅舅的話,又飛得高了些,可還是不願離開。盤旋、盤旋……
矮胖子司令扯嗓子喊:“開槍!快給我開槍!!”
“砰!砰!砰!砰!”一連四槍!
天上落下幾片羽毛。但“老桂”沒跑,還在飛,繞自家院子盤旋。
矮胖子司令喊了聲“笨蛋!”奪過氣槍,裝上一發鉛彈。他仔細地瞄著,瞄著,突然一摟扳機,“砰!”的一聲!
“老桂”好像被擊中了左翅膀!它掙紮著用另一隻翅膀撲騰,逆時針打著旋兒,往西南方向栽下去了!
天空從遠處滾過來一陣悶雷。
“好槍法!打中了!”
“快去找!找回來燉肉吃!”
“東糾”的紅衛兵們呼啦地湧出門。一陣狂風!
不一會兒,大雨點子就砸了下來。再看五舅舅早已是緊閉雙眼,嘴角吐出白沫子……
嗨,忘告訴你們了,五舅舅打小有羊角風,就是癲癇!後來好利落了,有十多年沒犯這病。
此後的結局倒也不完全是慘劇。那天因為一場大雨救了“老桂”,“東糾”們並沒找著。
當天夜裏,五舅舅醒過來,他掙紮著拿手電,踩著泥濘一直奔西南尋下去。好像是在永定門護城河的草坷垃裏,聽到了“老桂”的“咕嚕”聲。它聽腳步就肯定知道是五舅舅;白天“東糾”來的時候,一準是沒吭氣兒。
可能是被雨水澆著了,第二天翅膀發炎。五舅舅托了個當大夫的親戚看傷。人家說,發炎了,得把這一隻翅膀切下去,要不這鴿子就嘚得敗血症,活不成!
無奈,隻好同意做手術。
八月十八日,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門接見了紅衛兵,“破四舊”的風頭總算是暫時消停了一陣子。後來那矮胖子“東糾”司令犯了路線錯誤,在和“四?三派”武鬥時,被打成了腦殘,成跩子了——報應!
“老桂”手術後可就隻剩下單翅膀兒了。平常隻能蹦,不能飛。到發情時,撲棱著一隻翅膀打轉,急吼吼地等公鴿子上。不過總算是配上種,下過幾隻蛋。
改革開放後,“老桂”的子女們大顯神威。多次國際大賽都拿上名次!
奧運會,比利時的鴿王“詹森”訪華,曲裏拐彎找著了五舅舅,非得說“老桂”後代的身體裏,有著比利時詹森家族信鴿的原始血統!定要用重金,大概是八百歐元買一枚“鴿子蛋”回去孵。
五舅舅真大氣,索性送給那老東西一枚,分文不取!!
您或許要問,“老桂”呢?
它呀,劫後餘生又活了五六年。過世後,五舅舅把它裝到一個很精致的小匣子裏,到香山櫻桃溝細流的源頭,就是傳說“老桂”祖先喝水的地兒,挖了個坑葬了。還用石頭壘起了一個袖珍的小墳頭,還插上一塊三合板的墓碑,上書:“小妹桂桂之墓,兄桂榮敬立”。
毓秋稱它作“鴿塚”……
原刊責編 鄒軍 本刊責編 郭蓓
【作者簡介】 劉樹生:山東蓬萊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會理事、電影評論學會理事、北京作協會員。發表論文、評論二百餘篇。作品多次獲各種國家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