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晚到了一步。輪船已經開動,河麵渾濁,飄滿了爛菜葉子,螺旋槳打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河灘上,有一隻黃毛狗汪汪汪地吠個不停。
突然,我看到了河麵上漂著一隻綠色的小拖鞋,尖叫道:“拖鞋!弟弟的拖鞋!”堂姐趕緊對著輪船大喊,可船上的人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輪船離岸越來越遠了。她跑到候船室,找售票員說了一大堆好話,售票員拿了麵小紅旗在岸上揮了揮,輪船靠岸了。
在一張綠色木條凳上,我們找到了堂弟,他睡得正香,嘴角還在流口水,腳上隻穿了一隻拖鞋。堂姐叫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船上的乘客都好奇地看著我們,隻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老頭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堂姐背著堂弟回家,半路上,他終於醒過來了,隻是他的眼睛像是木頭刻的,一點神采都沒有。堂姐黑著臉,問他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個人跑上了輪船。堂弟說:“有個老頭給了我一顆糖,我吃著吃著,就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了。”堂姐沉默了一會說:“現在外麵壞人很多,你們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知道嗎?”我們點了點頭。
進村的時候,我越走越慢,最後索性蹲在了地上。堂姐問:“水生,你肚子不舒服嗎?”我搖了搖頭。堂姐問:“走不動了嗎?”我又搖了搖頭。堂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說:“他是怕回去挨打。”堂姐聽了,馬上對我說:“今天的事不能怪你,要怪隻能怪我。”堂弟補充道:“還怪我自己嘴太饞。”堂姐見我還不肯走,又說:“今天的事,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誰都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誰就是小狗。”說完,我們拉了勾。
美好的日子,總會讓人產生錯覺,我以為堂姐會一直待在我們家,所以,當她說要回南京時,我難過極了。整個晚上,都睡不踏實,過一會兒,就要睜開眼看看外麵的天色,生怕睡過了頭。
母親起來做早飯了,她準備到河邊去打水,卻怎麼也打不開門,趕忙叫醒了父親。父親一看我沒在屋裏,就知道是我在搞鬼,扯著嗓子喊:“水生,快開門,再晚你姐就錯過輪船了。”我沒有理他。他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快把門打開,再不開,我就把你打成扁團子。”說完,又對母親說:“把鋸子給我找來”。
我害怕了,乖乖地開了門,父親突然從門背後操起一根扁擔,衝了過來。我拔腿就跑,他一手拿著扁擔,一手叉著腰,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敢跑,就再也別回來。”我一動也不敢動了,閉上眼睛,等著父親的懲罰,啪的一聲,扁擔落了下來,可我身上一點也不疼,睜眼一看,堂姐擋在了我前麵,扁擔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緊緊地將我抱著,說:“叔叔,你別打了。水生這是舍不得我呢。”我鼻子一酸,哭兮兮地問堂姐:“阿姐,你痛不痛?”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眼睛裏閃爍著微光。我說:“那你明年夏天一定要來。”她點了點頭。
在漫長的等待之後,第二年夏天終於到來,每天下午午睡之後,我和堂弟都會跑去輪船碼頭玩。烈日炙烤下的小鎮很荒涼,架著機關槍也掃不到幾個人,候船室裏的售票員,正在打瞌睡,電風扇搖頭晃腦,累得直喘氣,發出格格的摩擦聲。隻要一聽到隱隱約約的汽笛聲,我們的眼睛就突然變得明亮起來,輪船像一個行動不便的大胖子,終於慢吞吞地靠岸了。我們仰著頭看著船艙裏吐出的人,一個,一個,又一個,可是,堂姐始終沒有出現。泛著白色泡沫的漩渦安靜下來,水麵上漂著五顏六色的油花……碼頭又變得冷清起來。傍晚時分,開走了最後一班船,候船室果綠色的大門關上了,那悠長的吱嘎聲,像是一聲歎息。我和堂弟若有所失地往家裏走去,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原刊責編 陳再見 本刊責編 李昌鵬
【作者簡介】 盛慧:1978年生於江蘇宜興,作品散見於《十月》《天南》《山花》《花城》等,曾獲《人民文學》新世紀散文獎,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提名,廣東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