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勞作簡單而繁重,每天幹活、吃飯、睡覺,仿佛把人變成了機器。每天早晨醒來,顧罡韜都會產生一種衝動,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下去,整整睡上一天,再美美地吃幾條杠子饃。
在工地上短暫的休息時間,他會把大棉襖攤在草窩子裏,躺下,一麵曬太陽,一麵望著藍天白雲,這時他會想起父母弟弟,想起黛微,還有李老師,以及蹤跡杳然的尹鬆。真不知道這小子是怎麼想的,難道就這樣混一輩子?
工地上熱火朝天。站在塬頂朝工地俯瞰,隻要有插紅旗的地方就有掄鏟、揮钁、運土方的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能聽到勞動號子。寒風撲麵,他們嘴裏噴著白霧,頭上冒著熱氣,有人甚至赤膊上陣。
看到這一切,多種滋味交織在顧罡韜的心頭,我算是什麼?他問自己。忘掉親情吧,忘掉歡樂,忘掉溫暖,要把饑餓、疲勞、流汗當做自己的正常生活……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為人類引得火種而被綁在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
顧罡韜身為連長,不僅要管好上百號人的勞動、安全,還得操心他們的吃喝拉撒睡,哪個小隊送來多少口糧,飯菜花樣怎麼翻新,油鹽醬醋還剩多少,全部要裝在他的心裏。
工地上的夥食千篇一律,每人一條杠子饃,一碗小米湯或鹹拌湯,再加一小碟疙瘩鹹菜。顧罡韜還有一個發現,民工們幾乎人人都端著同樣的特大號搪瓷碗,大號搪瓷碗的優越性很多,一是盛得多,特別是當你和炊事員關係好的時候;二是它可以讓你把飯舔得一幹二淨,壓根兒不用洗碗。顧罡韜很欣賞墊窩狗舔碗的技巧,他不是把臉埋在碗裏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著碗捂在臉上,伸出舌頭,兩手靈巧地轉動老碗。如果發揮想象,這動作就像維族歌舞中的敲擊手鼓。
然而自己手裏的飯盒卻是沒法舔的,這真是個遺憾。
吃了一個月不見葷腥的飯菜,顧罡韜萌發了喂養豬崽的念頭,隻是苦於沒有機會。這天吃罷午飯,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墊窩狗、文俊、蔫蛋子一幫圍著連長一邊抽煙,一邊講葷話,正在興頭上,蔫蛋子突然拍了下顧罡韜的肩膀說:“連長,你看,送糧的牛車!”
“對,是送糧的。”墊窩狗附和著。
又看了一會兒,顧罡韜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黃土,喊道:“跟我來,是咱隊的口糧來了。”說罷一股風似的朝塬下跑去。
兩路人馬很快相遇了,牛車上忽地跳下個小夥,一拳擂在顧罡韜胸脯上,正是齊浩楠,沒等顧罡韜回過神來,趙天星、辛弦、淘氣掀掉捂在頭頂的大衣,全從車上跳下來。淘氣悄悄溜到顧罡韜身後,猛地蒙住他的眼睛。顧罡韜哈哈一笑說:“真是越來越淘氣了!”
“我要讓你猜個謎,是誰捂住了你的眼睛?”淘氣說罷,示意悄悄跳下牛車的黛微過來換她的手。
淘氣再問顧罡韜:“罡子,你猜這是誰的手?猜對了我回西安請客。”
顧罡韜摸一摸黛微的手,拖長聲音喊道:“黛——微——”
在場的人一起驚歎:“哎呀,真是心有靈犀啊!”
黛微鬆開手,上下打量著顧罡韜,他的黃軍褲上補著兩塊藍補丁,非常紮眼,膝蓋上還有兩個窟窿,露出裏麵的大紅色絨褲,張了嘴的塑料底布鞋露著腳趾頭。黛微的眼睛潮濕了:“看,才一個月的時間你就變成野人了。”她的聲音很弱。
看到這副情景,墊窩狗很有眼色地向文俊、蔫蛋子揮揮手,走開了。顧罡韜朝文俊大喊一聲:“回來!”
聽到喊聲,墊窩狗第一個跑到顧罡韜麵前:“連長,請指示。”
顧罡韜從浩楠手裏接過牛鞭,甩給墊窩狗:“光知道瞎跑,去!把車帶回連部,告訴炊事班,做幾個人的飯,就說慰問團來了。”
顧罡韜帶著大夥兒往回走,一路上高興得合不攏嘴:“真是意外呀,這麼大的行動也不提前捎個信來。”
“我們來是有目的的。”齊浩楠嚴肅地說,“咱們可是君子一言,你來的時候當著天星、淘氣的麵說好的,一個月後我來換你。”
顧罡韜佯裝沒聽見,齊浩楠急了:“哎!說話,你以為裝聾作啞就能過關?”
顧罡韜板著臉說:“夥計,這話我說過,可情況在變化。”隨即拍拍胸口,“我現在當連長了,聽清楚,是連長!手下上百號人馬的連長!能說換就換?得有組織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