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退休,老漢惶惶不可終日,總不能看著他憋出病來。何況他一貫我行我素霸權主義,他要下了決斷九頭牛拉不轉,倒不如一切都依他。依從了男人一輩子,一輩子不也過來啦?所以,母親好像無師自通學到了西方人的一句哲理話:戰不勝它,就加入它。翻譯成中文大白話:與其想不開,不如想得開。
罷罷罷!老漢幫助了他老家一輩子,就叫他殺人見血救人救徹幫人幫到底。隻要他樂意,莫說買汽車,哪怕買星宿月明哩!他老家那山溝黑咕隆咚,買個月亮掛在天上,好叫他那些親哥熱弟吃飯不要塞進鼻孔裏去!
父親買車回鄉時,母親還沒退休。比起鄉間一般家庭婦女,母親是城市職業女性。她有自己的工作,她領一份工資,她能養活了自己,當年慪氣還有地方逃避,有組織上來依靠。這樣,除了心理上漸漸想開來,上班工作還是她生活中一個堅實的支撐點。
父親比母親年長整整十歲。父親退休五年後,母親到了五十五歲,也退休了。嚴格地說,母親1944年係受組織委派來太原參與地下工作,屬於抗戰幹部,工齡從那時算起,她享受的還是離休待遇。
相比之下,我家老爺子,新中國成立後的“三反”運動中,被誣陷為貪汙犯“大老虎”而開除了黨籍,“文革”中又因曾做過地下工作而被打成所謂“大叛徒”。革命一場,好不淒慘。臨了勉強辦個退休,那單位不景氣還拖欠工資開不了餉。母親因了掩護父親工作,隻是被派來和父親結婚成家,反倒辦成了離休。每年要多發一個月的工資,每月還有乘車費電話費護理費種種費一百多塊。對於家庭收入而言,這也算是“堤內損失堤外補”,老兩口俱都歡喜,把著工資條兒撥拉著算盤子兒眉花眼笑。
但退休也罷,離休也罷,母親賴以充實生活支撐心理的上班工作卻乍然停頓了。老太爺當初退休,惶惶不可終日,終日惶惶間還有個老太太充當他的掛話橛子罵人靶子撒氣筒子。老太太又不是活聖人,豈能不也是惶惶終日,卻終日裏獨守空房麵壁枯坐,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不能說恰好,隻能說碰巧,我媽離休前後我這兒辦妥了離婚。離婚問題,家庭事務,也不過就是杯水風波。但這隻屬於我的小茶杯,一杯不滿半杯逛蕩,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太爺曾經威脅,說要打到我們作家協會,終於沒打來。能老人不管三十的兒,我那時已然四十出頭。老太太則挖苦道:
“我四十出頭當了奶奶,你可倒好,四十出頭給咱打離婚當光棍!”
老天要下,後娘要嫁。威脅挖苦俱都無效,捆綁終究不成夫妻。
為了個人意願而離婚縱有千般理由,傷害孩子是真的;我愛孩子名聲在外,也是真的。自由好比一塊餅,我不得不與自己的孩子來分食,孩子們吃到的卻無異隻是苦果。事情在客觀上就殘酷到這份兒上。好比父親決心回鄉去全力投入他的扶貧工程,奔赴他所認定的自由,母親也不得不吞咽苦澀。
離罷婚,兩個孩子盡數分在我的名下由我全權監護撫養。已然把事情做下,切草刀剜頭不怕!一隻羊,一鋪攤兒草;一株草,一點滴兒露。偏不信我就帶不大兩個娃娃!偏不信離異家庭的孩子就一定不能成器!
報章雜誌上連年不斷百折不撓刊登一些真真假假的煽情文章,控訴離婚是如何戕害了孩子,把法律上允準的離婚行為描述成窮凶極惡、罪大惡極、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用心何其良苦。一派勸世醒人的菩薩心腸,一副悲天憫人的救主麵孔,一腔補天女媧之熱血,一團填海精衛之赤誠。婚姻不幸,而準許離婚,這是時代的一種進步,文明的一項成果,法律對個人權益的一條認定,社會本身對它的細部結構的一點調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從這樣的意義上說,離婚如果對孩子不得不有所傷害是一種不道德,那麼對離婚的當事人來講恰恰又是一種道德。鞋大鞋小隻有腳知道。你的婚姻美滿幸福,那是你的鞋子恰巧合腳,羨慕你,祝賀你,並不非要強迫你離婚。別人鞋子不合腳,婚姻不幸,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別人維持婚姻呢?
我離婚時,當然也有許多人前來相勸。相勸的說辭裏,無疑也特別說到我的孩子娃娃。對此,我表示理解,甚至表示感謝。關心我的孩子,我能不感謝嗎?但是,要說人們比我還關心還愛護我的孩子,那才是說給我的孩子他們也不會相信。事實到底勝於雄辯,我離婚了,兩個孩子由我來帶,絕對沒有任何朋友任何同行任何道德高尚的君子任何寫勸世文章賺社會稿費的九流作家來幫過我小腳趾那麼一丁點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