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老人與樹(5)(2 / 3)

我的男孩子,小時我媽抱過他幾年,祖孫二人情感格外深厚。關於家庭破裂後他的去向那孩子早就表過態:我誰都不跟,我跟奶奶!這樣,在我離婚後,他就一直在奶奶那兒吃飯。到他準備考大學讀書吃緊的高中三年裏,我媽碰巧離休,更是全盤負擔了給他做飯的任務。

這樣,從客觀上講,母親離休後有孫子和她做伴兒,暫時消解了她的孤獨。當然,如此情形,與其說是我讓兒子和老太太做伴兒解悶兒,莫如說是母親離而不休含辛茹苦幫我照管孩子。更準確些講那是李密《陳情表》中一句現成的詞兒:母孫二人,更相為命。

說話之間,男孩子高中畢業。由於學習成績不壞,他被保送上海外國語學院;到校經考核選拔,又直接升到二年級。這消息自然令全家欣喜,但隨之而來的不大不小的一個問題是:老太太身邊一下子沒人做伴兒了。當初,我媽給男孩子做飯,並不曾捎帶給我的女孩子也一並做了。這當然不足為怪,因為孩子們的奶奶有點大觀園裏賈母的風範,不免偏心些兒。況且,母親能替我分擔一個孩子的吃飯問題,我已是感謝不盡,又安敢人心不足得隴望蜀。所以,我給女孩子煮飯燒菜便也整整三年。漢手漢腳,半生不熟。女孩子吃得香甜,長得壯實。到她也讀了大學之後,仍然懷念我的烹調手藝。有幾道菜給男孩子介紹描述,還直令他羨慕嫉妒,遺憾不曾品嚐過他爹的手藝哩!

且說老太太身邊沒人就伴兒了,怎麼辦?奶奶偏心哥哥,妹妹本來就不高興,她是多少也要使點小性兒來點小情緒的啦!好嘛,現在用得著我啦?不過,女孩子讀書也到高中程度,畢竟到了懂些事理能為大人分憂的年齡。經過我的動員解釋,女孩子便也高高興興到奶奶那兒去上灶。人本來皆有見麵之情,何況到底血濃於水,祖母和孫女由此便也情感融洽芥蒂盡消。

於是,女兒吃到應時飯食,母親不覺寂寞,我從鍋台邊獲得解放,一石不止三鳥。幸甚至哉!

我的女兒隻比兒子小不足兩歲,又是說話之間,她也高中畢業,赴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去讀本科。孩子們長俊,不曾像好心人們所擔心的那樣,反倒是不出我之所料,兩年之內,捷報再傳。全家老少,自是歡喜。這份歡喜,雖不足與外人道也,我卻自恃手中有一管筆,偏生寫了文章來發表,旨在證明一點什麼。男孩子初赴上海,我曾在我們太原日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叫做《送我家的男子漢上路》。父親小時家貧,隻讀過一季冬學;我有幸念完高中,偏又屬於所謂老三屆被耽擱了上大學。咱家祖輩種地當苦力,終於出了一名貨真價實的大學生,原也值得撰文慶賀。而今女孩子又赴北京,為著同樣值得慶賀,也為著對兒子女兒一視同仁,我便又在報紙上發了一篇文章《又是陽關》。我在後一篇文章裏,特別強調了母親的功勞苦老。原來世上說事容易做事難,母親任勞任怨不分寒暑煙熏火烤數年如一日給孩子們燒菜煮飯,容易的嗎?我對母親的感戴,是由衷的,也是真誠的。盡管母親為我招呼兩個孩子,出乎親情,並不需要誰來感戴。

有道是多年父子如兄弟。隨著孩子們長大成人,我對他們不再聲色俱厲居高臨下,而盡量與孩子平等相處友好談話。無形之間,父子親情當中,就又滋生出幾分仿佛朋友弟兄之間的那種理解尊重和平等友誼來。兩個孩子雙雙離家,各奔前程,固是我的願望,我的心中卻到底一時空落落的。父親有句話講得好:

“小鳥翅膀硬了,都是要離窩的呀!”

仿佛是在讚歎,分明又透著無奈。

而無論是我由衷感戴的文章,還是父親透著無奈的開解,都無法分擔與解除母親那驟然失落之際的無邊空虛和濃烈惆悵。

女兒在北京,兒子在上海,上海氣候熱而北京風沙大,兒子很靦腆而女兒太清高,關心一雙兒女,我這廂不能不分心兩下。

父親回老家,母親在太原,老太太血壓高而老爺子肺氣腫,爹要造墓葬而媽想買房子,掛念二老雙親,我這廂又不能不分心兩下。

——就我的角度而言,這叫“四下分心”。

太極分兩儀,兩儀生四象。二加二等於四,四下分心。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關心兒女掛念爹媽,卻又是常人葆有的赤子之心。人到中年,種種諸般皆為題中應有。紅塵中人,我又安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