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分心,一顆心怎生擺布?
兒女成人,小鳥出籠,分飛兩大直轄市,勢不能不準小鳥試飛,又不能將兩大城市來合並。隻得分頭寫寫信,通通電話罷了。關心上海天氣預報,夏季潮熱冬季陰冷,曾寫信去教兒子使塑料桶裝滿開水烘暖被窩。兒子理解為敞口大桶,擔心踢翻水桶。念書把人念得發傻,始料不及。女兒來信隱約透露,學校有漂亮小夥兒玩兒腳踩兩隻船拙劣把戲。擔心女兒陷溺其中,卻又明白孩子們唯有曾經滄海才能在遊泳中學會遊泳。
爹媽二老分在兩處,依常情常理倒有可能做些編排調度,讓兩位老人合在一處。除了拙劣而冒昧地要給二老舉辦金婚儀式碰了釘子,我還曾謙恭而謹慎地向爹媽提出過一個合理化建議。父親在老家幹他的事業,已然騎虎難下越陷越深,隻是在孩子們假期裏抽空回城全家團聚,他多數時間鑽在山溝裏不能來和母親做伴兒。那麼,反過個兒來考慮,孩子們都遠走高飛,已無須母親給他們日日煮飯,她不能回家鄉去和老爺子做伴兒嗎?如此,孩子們放了假,老兩口雙雙回太原;村裏有事,二老再一起回老家。他們老倆在一搭便於相互照應,我這廂兩下分心也好歸攏為一頭操心。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一得二功的上好建議嗎?
父親且在那兒支吾其詞,母親早急煎煎火悻悻將我的話頭兒鐓回來:
“好好的太原市我不得,回你們那山溝旮旯裏做什麼?”
回山溝裏做什麼,何需解釋。而母親的娘家雖在川地,不是山溝,但離我們老家也不過才八裏遠近。母親分明是有情緒。也許,她是寧肯孤獨地待在太原,也不肯投入父親過分熱愛的事業中去。也許,她是將太原的住所視作自己安放心靈的窩窠,小鳥雖已飛走,她要株守著回憶的溫馨,期盼一年兩度孩子們的歸省。
總而言之,我的合理化建議再一次宣告破產。父母二老就那麼兩下裏分開著,我依舊不能不兩下分心。
母親這一處,畢竟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也不遠,每周一兩次兩三次我去看看老太太。陪她說說話兒,念叨念叨孩子。
也是孩子們有心,怕奶奶孤獨,曾經找鄰家討過幾隻貓咪叫奶奶喂養,和奶奶做伴兒。按我們老張家的家譜排列,我的孩子在“學”字輩。家譜扉頁上,有那麼幾句像五言詩一樣的話語,“臣本先賢典,學謨博聖經;優良作國棟,文明事業興”,排了輩分。一隻小貓,孩子們先戲稱為“張學友”。又覺得它太小,不肯與它同輩,改稱“丕謨”,仿佛是奶奶的曾孫。丕謨長大,要發情交配談朋友,總不能老關著它。我媽就日夜都開著窗戶縫隙供它出入。丕謨特別乖,整日跟在母親腳邊,和母親鑽一個被窩。母親成天和它對話,丕謨後來甚至能聽懂人言。讓它搖頭就搖頭,讓它擺尾便擺尾。誇獎它,它就表演許多花招;數落它,它能賭氣幾天不吃東西。母親對它的溺愛,絲毫不亞於對她的孫子。誰知丕謨某日外出,竟一去不複返。是被人捉去了?還是吃了毒耗子有了不測?母親簡直瘋魔了似的,她的痛苦我以為達到我無法描述的境地。
老人家整日回憶丕謨的種種頑皮憨態,不斷責備自己的諸多粗心大意,時時追悔某一次錯怪了丕謨。甚至懷疑是“丕謨”這名字取得太過高貴,反而不吉。後悔不曾叫它瓦罐破鍋歪毛臭貨之類。孩子們假期歸來,見奶奶那樣傷感痛苦,與我商量辦法。我說,唯有再抱一隻貓咪來,才可能李代桃僵。孩子們又千方百計討來一隻小貓,取名再不敢托大,男孩子反複推敲,叫了個“婆留”。字眼兒輕賤,意思也貼切。然而男孩子後來查知,大約南北朝時期哪位皇上乳名竟是婆留!
婆留的名字不期又取得太尊貴豪華了些。汲取上次教訓,母親說,這回對婆留可不能太過溺愛了,免得萬一它再丟了,心裏受製。但所謂寵物,靈通乖巧,慣會討人喜歡。纏綿廝磨,楚楚可憐,由不得人的。母親幾乎全憑它來對話解悶兒,起居做伴兒,對它怎能不溺愛?何況婆留名字尊貴,母親漸漸對它又嬌寵異常。自己舍不得割肉,卻盡日喂貓咪吃肝兒。婆留尤其喜歡吃梨,和我男孩子一樣;喜歡吃老玉米,和我女娃娃一樣,母親對它就愈加疼愛。那畜牲每餐能吃半斤梨或者半穗老玉米,老太太還得替它嚼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