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老人與樹(6)(1 / 3)

我分心的母親這一處,簡略說來也就這樣。離退休幹部一座宿舍樓,大家有時叉幾圈麻將,不過五分一毛的點子,純屬磨時間費指頭肚兒。區上老幹部局每次組織活動,我媽都積極參加。如在公園環湖散步一周以迎香港回歸之類,不惟意義重大消息要登報,參與者每人還發放一條毛巾兩塊肥皂以資鼓勵。老太太領到紀念品,必會當做重大喜訊寫信報告孫兒孫女。毛巾肥皂還要特別存放起來,等孩子們放假歸來作為特殊禮物分發。自然是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少些。

我兩下裏操心爹娘二老,如實講來,操心父親那頭更深更甚些。爹媽膝下就我一個孩子,對他們恭養孝敬的責任義務盡數在我肩上。況且我向來認為,即便父母有一千個孩子,父母對於我個人仍然是獨一無二無可選擇的高天厚地。父親年事已高,老人一輩子下大苦,斷過一條腿,嚴重肺氣腫;家鄉生活水平低,醫療條件差;電話打不通,電報走得比書信還慢;我的老家不算遠,離太原一百多公裏,交通卻不很方便。諸多緣由,所以每隔一月兩月,我就心神不寧,沒來由地玄想重重,做些斷房梁掉牙齒的怪夢。於是,必定要扔開手頭事務奔回老家一趟。親眼看看老爹氣色,親耳聽聽他的膛音中氣,親口過問一回老爺子的飲食起居。倘若家中捎話上來,說我爹身體不適或者要來太原購買急用的農藥農具,我更得聞風而動立即還鄉。而且,我還得盡可能千方百計搞一輛小轎車。老太爺年邁蒼蒼,實在不忍叫他趕奔山路等候長途汽車,濃煙爆土顛簸那把老骨頭。

找朋友托關係弄輛車,也不易。人情社會相互利用,那得有來有往。朋友們或者有點小權,管戶口吃戶口管小偷吃小偷,我無權無勢隻有一肚皮不合時宜。欠了人情都是債,至少打狗瞧主人還得甩給司機一條煙。有位在縣裏幹副縣長不過副處級的朋友,司機家中養著狗,每天他要上招待所拎兩隻燒雞來喂它吃,熏腸醬肉都不怎麼合胃口。給人家司機一條“紅塔山”,不免還難以出手,怕人家嫌寒磣。如此小心巴結曲意逢迎搞到一輛小轎車回鄉接老太爺,老太爺還絕對不給我什麼好臉色。他倒不是命裏犯賤:大車不暈小車暈,最是拉車舒懶筋。他是實在心疼那一條煙:八塊來錢的長途車漲價漲到一百元,你老子的屁股倒尊貴!

挨罵歸挨罵,操心老父親的一片心情放不下。父親勞神費心全力投入的事務,他的退休工程、扶貧工程,漸漸在無形中也成為我有所關注的對象。在心理上關注,包括在經濟上支持,我也在無形中陷進去了。

對於父親來說叫做“宿命”的東西,漸漸感染了我,纏繞了我。

往返於城鄉之間,我不知道自己回老家是“回家”、抑或是回太原是“回家”。

我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圍城裏?還是在圍城外?那座圍城又是誰的圍城?

十年樹木

我父親買汽車跑運輸那兩年,靠山李山堂兄堂弟們倒也學到了技術,錢卻沒多賺下。油價不低,雇司機工錢很高,幾個山漢愣頭開車粗手笨腳的不是顛斷車架就是爆了輪胎。我爹心說賺不了錢莫要再貼上人命,又趕上責任製分田到戶農民有了出路,汽車於是轉賣他人了。

賣掉汽車,老爺子反正閑不下,總要折騰點事。或者說,他的扶貧工程決不會半途而廢,他的根植在血脈中的發家致富的夢想決不會憑空消失。

於是,往下就有了“十年樹木”的話題。

想我們紅崖底張家祖上從明末進山開荒種田,山溝野嶺盡數墾為梯田。“四海無閑田”,隻要到我們那老山溝看一看,一定會有最真切的感受。自農業合作化特別是農業學大寨以來,農民再也沒了屬於自己的土地,誰都不肯賣力種田,誰都不再愛惜土地。人口大肆繁衍,山坡窪地卻荒蕪了數百畝。後來分田到戶,隻分下去村邊溝底一些平整地塊,荒地卻再也沒人耕種了,而還要負擔公糧地畝稅。

這時分,上麵突然發布下一條“退耕還林”的政策,鼓勵農民植樹造林。隻要占用荒坡窪地植樹,可以減免公糧稅,隻交地畝稅。而且政策鄭重聲明:種樹成材收入歸己,政策至少十五年不變。如若不信,拿出文件給你念得口若懸河。受夠政策之苦的老農民卻偏是不信,政策說變就變,多少年裏農民經曆得太多了。到你千辛萬苦將樹苗養成大樹,上頭的人想要你的樹保準又能拿出文件來,照樣念得滔滔不絕。政策號召不靈,幹部們就來了一個硬性分派。種樹也罷,不種也罷,荒地分給你,找你收稅銀。農民照例罵大街,反正不肯植樹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