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有這樣一種狀況,我父親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以靠山李山等侄子們的名義主動包租了幾百畝山地。要不然,他在村中戶口也沒有如何能分到土地呢?幹部與村民於是皆大歡喜。幹部向上彙報本村勝利完成了退耕還林任務,村民則不必白白交納稅務去種什麼樹。樹苗子哪年哪輩子能長成材?趁著分田到戶好政策,春種秋收多打些糧食吃飽肚皮是正經。就打上政策要變化,吃飽一年算一年,頂多政策變化的當年受些損失。植樹?誰知將來能不能得利?眼下,張家老六樂意給咱們把稅務扛起來,那就先任他扛著去。
我父親包租了土地,將賣掉汽車的錢一分不留,盡數購置樹苗樹種,一舉就種下了十萬棵木材樹。
十萬棵樹苗,何年何月才能長成材料?樹木長成,到時候國家讓不讓你砍伐呢?外人隻說那是自找倒黴,背了一口填不滿的枯井,樂得一旁看笑聲兒。家裏兄弟侄兒們也勸老爺子不要自尋煩惱,勸不轉,也罷了。各家去種責任田,養豬喂驢砍山賣木或者下煤窯抓現錢去也。
我那老子卻是說一不二,反正要幹一番事業就甘於冒險,決心和變化無常的政策賭個輸贏:賭贏了,十萬株樹總歸是一筆大錢;賭輸了,頂多被鬥地主似的田產沒收掃地出門。種成了樹,對國家對村裏總不是壞事,即便比作修橋補路,也是廣積陰德的事。
父親甚至給母親以及我和孩子們描述過未來的美好前景:培養一棵樹,滿打滿算兩塊錢,總投入頂多二十萬;將來樹木長成材,一棵樹至少值十塊錢,我最低也是一個百萬富翁啦!
在上世紀80年代,有錢一百萬那是什麼概念?父親的樂觀假想感染了我們全家,我們一致祝願乃至堅決認定:老爺子的不死的發家致富的美夢,終將變成現實。
那麼,有了一百萬人民幣之後幹什麼?是得好生設計周密安排。父親說,他計劃幫村中安裝一套供水管線,使家家戶戶像城裏人一樣用上自來水。我村古來缺水,荒旱年頭吃水要到十六裏路以外的龍華河上去擔。父親五歲時就和八歲的五伯一塊去抬過水,記得那號苦楚。母親則念及我是在村裏讀小學出來的,建議拿錢幫村中修建一所新小學。原先的校舍紮在破敗的藥王廟,如今更加破敗不堪了。我呢,想勸父親在縣裏設立兩項獎學金。一項,獎勵本縣曆年高考前三名,鼓勵大家讀書成材;一項,獎勵業餘文學愛好者,刺激創作。我縣自從出了狂飆分子高長虹之後,唯有我勉強算個作家。一地文脈,須得好生培植。
一百萬人民幣還不知在哪裏,關於如何花用,種種計劃雲山霧罩,雲天霧地,已經討論得異常熱烈。
討論歸討論,老爺子是那種真正的實幹家。當即大張旗鼓開始經營。雇工刈割荒草荊棘,修整毀壞的梯田塄埂;雇了牛犋翻犁土地,平整耱耙;采買化肥施用底肥;請了縣林業局林業技術員來具體指導;先期買到樹苗七萬株開始栽種。買樹苗時,因為資金短缺而榆樹苗相對便宜些,榆樹因而就種了將近五萬株。——誰知後來鬧蟲災病害,問題竟出在了榆樹身上,卻是後話了。
山坡窪地幾十處,先後動工,趕著節令投資數萬元,七萬棵木材樹就成列見行栽到地裏。窪地兩岸和盡頭山坡上,老爺子也一並利用起來,連年又補栽了兩萬多株洋槐樹和鬆樹。樹苗總數因而一舉達到十萬,轟動了林業局大小官員來參觀指導,縣小報上還發了消息。
父親當過大工頭的人物,雇傭人手、分派活計,具體經營不在話下。
一開始,樹苗尚小,樹地裏還間作過兩年豆類作物。一來耕作過程中土地除草利於樹苗生長,二來收獲豆類也是一筆收入用以補貼花銷。
春耕大忙,節令不等人,樹地裏需要耕作,別人家也正是犁杖繁忙,花再大的價錢雇不到牛犋。有一年實在逼急了,我爹到牲口集市上八百元當場買回一頭黃牛,待耕種完畢。舍得給牛兒喂料,牛兒毛色光鮮,牽回集市上八百五十元出手。僅此一件小事,老爺子的經營手段可見一斑。
除開始購進樹苗化肥之外,曆年翻地除草剪枝噴藥雇工都要花錢。開始兩年,男工每日工資五元,女工三元,後來發展到男工十元,女工五元;牛犋則從十五元漲價到每天三十元。雇工時老爺子還得動腦筋,盡數雇外人,本家有意見:把錢都扔給旁人了!活路清閑,有心都叫本家賺了,本家人卻又生疑:這活路肯定不輕省,要不怎麼外人都不來幹呢?至於發工資,則是無論外人本家一律當日現款支付,否則第二天就雇不到人。大家心底都有一本賬:樹地產生利益怕是要到牛年馬月,日後他老六賠了錢,支付不了工資怎麼辦?有時手頭實在緊張,想要找人先支借千二八百,那比求雨還難。我的一個堂妹就曾給我父親點穿過其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