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老人與樹(6)(3 / 3)

“六叔,你年紀大了,今日不保明日,人家誰敢借給你錢呢?”

種地幾年間,偏執而自信的老父親到底也受到了教育,生活給他美美地上了幾課:本家外人一律認識的是錢,自己的困難自己的風險還隻能靠自己。誰說隻有資本主義製度下的人才特別奉行赤裸裸的金錢關係呢?

樹木十萬株卻竟然長勢良好,黑壓壓冒騰騰一溝複一溝一窪複一窪。張家老六承包荒地植樹造林看來不是瞎胡鬧,綠色銀行眼瞅著就要生產人民幣,四下裏街談巷議的話題為之一變。土改時鬥地主、食堂化時白吃飯的懶漢痞棍,有的盼望趕緊再來土地改革運動,好打人吊人分東西。可歎我們紅崖底的地主富農格外勤儉多置了幾畝地,生活水準及不上富庶地麵中農的光景,土改時老地主照樣被紅火柱烙透腳拐子,地主婆則被戴火口頭頂一圈烙焦了腦皮。也有的下手砍樹偷木,被人撞上還有說法:

“這些樹不止十來八萬苗,咱不過砍上三二十棵,老牛身上拔一根毛唄!”

開始不肯種樹而讓出土地的人家也要反悔,說好事不能全叫他張家老六占了。一般戶頭則另有說辭:樹大根深,上頭遮太陽底下抽肥分,他家的樹地能不影響我們周邊的莊稼嗎?

各種說法反映到村民委員會,幹部們開會研究並且反映到上麵去。不知經過怎樣的程序,林業局突然來人,當眾宣布了一項新的政策,叫做“退林還耕”。與種樹之初的“退耕還林”政策恰好相反。具體說來,已經種了樹的土地,必須限期砍伐樹苗、挖去樹根,改種莊稼。

我父親當下就急了眼。響應國家政策號召種樹,樹木還未成材,如何突然要退林?毀苗斷根,林地變成耕地,那不是明著要砸攤子嘛!經過反複交涉,包括請客吃飯,事情終於有了轉機。樹已種了嘛,允許暫不毀林。但既然種樹占用了耕地,所以這些耕地除交地畝稅外必須再交公糧稅。國家按耕地增加了稅收,不管你地裏種著樹木還是莊稼,也就等於是“退林還耕”了。如此一來,號召種樹時的各項優惠蕩然無存。保住了樹苗,你還得感激政策寬大為懷,好像占到了什麼便宜。張家老六被折騰一回,每年無端增加了幾千元的稅務,鬧事的懶漢痞棍們心滿意足。

樹木漸大,林間空地無法利用間作套種,不再有任何產出;樹木管理剪枝打藥費用加大,各項稅務攤派隻增不減,每年樹地追加的純投入也有一萬多元。我那老父親壓力之下,一年老勝一年。他的退休金連同我母親部分工資包括我的若幹稿酬盡數投到林地,老爺子古稀之年反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汾酒廠雖有廣告詞“汾酒必喝,喝酒必汾”,我買幾瓶汾酒孝敬老爺子還要遭受質問:“這酒比高梁白好在哪兒了?”我記事時,父親也是盡日恒大牌哈德門抽的是當年一流名煙,到老隻舍得抽幾包不帶過濾嘴的迎澤茅台煙。於是我也轉而質問老爺子:“種樹為賺錢,賺錢為什麼?”

父子倆盡管抬扛,心裏卻都明白:前後總共投入幾十萬,我們父子已經陷在樹地裏了。能否走出泥淖陷阱,收回成本,唯有指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有朝一日樹木成材,政策寬宏不來吃大戶。

正在十萬樹木已有半數長成椽子形勢偏於樂觀的時分,樹地突然生蟲!將近五萬株榆樹盡數死亡!

天不我佑,為之奈何!

經營樹地五六年,老父親下了多少心血!十萬小樹苗如同他的十萬子弟兵,栽種剪枝施肥噴藥,每株樹苗都是在他的愛撫下漸漸成長的啊!精心護理,著力培養,人心人力,慘淡經營。就說榆樹,初始發現蟲害,即刻買了進口農藥高壓噴霧機,抓緊撲殺,最終榆樹卻盡數死亡了。原來,樹種是東北榆,在我們全縣至少事實上在我們紅崖底全村,凡栽種東北榆者莫不在三五年間開始發病,隨後死亡,無藥可醫。東北榆樹苗,卻是縣裏林業局引進的,當時強令種樹的戶家必須購買。對此,林業局有相當科學的解釋:我們華北,陽光紫外線厲害,不利於東北榆的生長嘛!樹木生蟲,是必然的嘛!那麼,林業局提供了樹苗,就不擔一點責任嗎?林業局也有回答:你這是什麼話?陽光紫外線厲害,和我們林業局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