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 窺檻粉光猶有淚(1 / 3)

某一日下午,帝上興致突發,攜了幾個妃嬪於寄意湖上的雙生舫賞曲觀舞。

寄意湖是行宮裏最為開闊的水體,湖中部建有二石舫,相距不遠,各與一小石橋通岸。石舫造型精美,形象逼真,船身用青條石砌成,船頭鋪以青磚,尾部設有石舵,門楣上雕八音和鳴紋,象征天下升平,國泰民安。

石舫四麵受風,水氣升騰,一掃夏日的煩悶之意,另一石舫上則絲竹輕柔悅耳,舞姬身姿婀娜。側有佳人相伴,前有清殤酒釀,無怪乎天下男子皆想成為帝王,不是為了通天權勢,就是為了這暢意人生的一刻。

樂師唱的正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憶婉儀不時與孌昭儀低聲絮語,嬌俏巧笑,帝上不由得問道:“你們說什麼呢?笑得這樣開心。”

憶婉儀道:“臣妾同孌妹妹覺得此歌不錯,就是舞差了些。”

黃宦官上前一步道:“回娘娘,這些舞姬都是宮裏帶出來的,怕是娘娘平日隨帝上看得多膩了。”

素日裏惟有得寵的妃嬪才能時常陪駕左右出席宴席,憶婉儀把這潛藏的奉承不動聲色收了去,表麵隻淡淡道:“原來如此。”

帝上忽向顏婉容道:“朕倒想起第一次見你跳舞的情形了。“

顏婉容緩緩撲著一柄檀香扇:“可惜嬪妾身子不如前,再也不能為帝上起舞了。”

帝上知她想起失子一事,出聲勸慰道:“你的舞姿永遠留在朕心裏。”

顏婉容以扇掩口,遙遙對帝上一笑,隻是餘愁未消。

宣妃心直口快,脫口道:“不是還有棠……。”又見帝上臉色,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寄意湖中飼養有三十六對鴛鴦,數量雖多,不過湖麵廣闊,難得一見七十二隻鴛鴦聚攏一起的奇觀。今日倒不知何故鴛鴦三五成群,一齊緩緩遊向岸邊。

眾人目光一時被鴛鴦所吸引,慢慢移到了岸邊一大爿五色睡蓮。層層堆疊的青翠蓮葉上竟站立著一女子,隔得遠看不清楚是何人,惟覺一個翻荷髻清新別致,玉色衣裳襯得身姿纖柔楚楚。開得正盛的睡蓮挨挨擠擠,像是那女子招來了落英繽紛,又似她足下雲波升湧。

湖麵水光波動瀲灩,鴛鴦多彩的羽毛反射出耀眼的光澤,豔麗無邊的無色睡蓮,遠遠望去,燦爛如披錦戴綺。

那女子好似有仙術一般,施施然在連中穿行,步伐蹁躚,仙袂飄飄,廣袖盈盈,珠履珊珊,紅蕖冉冉,錦步承蓮,輕紅染瓣,臻首低眉,素腕慢揮,似舞非舞,似行非行,簡簡單單幾個動作便叫人癡迷不已。

樂師恰好換過新的曲子唱:“美人,豔南國;顏色,如朝霞。昨來,耶溪上;妒殺,芙蓉花。”

歌聲飄蕩在湖麵上形成了回音,更覺清逸靈動,回轉綿長。

一曲完畢,那女子也要離開了,臨去時回首眼波一轉,送來萬種風情,那境界簡直不知是天上還是人間。

帝上向黃宦官道:“快去看看她是誰!”黃宦官一疊聲應著“諾”,匆匆拔腳趕那蓮上美人去了。

顏婉容幽幽吟哦道:“仙姿望見不得到,卻舞回風時處歸。”

宣妃接著道:“帝上要看舞,就來了這麼個人兒,可真是湊巧。”

帝上仍是望著那爿睡蓮,對她們二人的話罔若未聞。宣妃見狀心中暗氣,顏婉容卻是用扇子遮去自己深深的笑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宦官回來複命,也顧不得擦去額上的汗,忙道:“回帝上,那人走得極快,奴才沒用追不上,不過看那女子身邊的宮女,應是棠貴人宮中的未綰。”

“哦,是她。”帝上神情一冷。黃宦官問道:“帝上,可要奴才去請棠貴人過來?”

“不用了。”帝上揮揮手,“你下去罷。”

眾人見帝上臉色變化之快,雖不明其中緣由,卻也放下了有人爭寵的擔心,又歡聲笑語起來。

夜已深,燭火搖曳裏帝上伏案批折子的身影也漸漸模糊起來。黃宦官適時遞上一盅濃茶,悄聲道:“帝上累了,歇歇罷。”

帝上重重一劃,將朱筆擱下,接過茶盅喝了口茶,黃宦官替他把折子收起,問道:“這天色也不早了,帝上可要翻牌子?”

帝上隨口“嗯”了一聲,忽而又道:“不了,今夜朕去,棠貴人那兒。”

泌綠軒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帝上徑直走了進去。絹素屏風後隱約有人影,帝上落腳輕緩,窺見屏風後的正是棠貴人。她正側身而坐,桌上各色絲線雜然,手中的齊紈素已有成形的輪廓。略微垂首,從光潔的額頭到微陷的眉心,直俏的鼻梁到雙唇,再到微翹的下頜,線條柔和溫潤。羽睫濃密如鴉翅,眸中端著似水柔情,仿佛不是宮中尊貴的妃嬪,隻是待嫁閨中的小女,一心一意為心上人繡一副一針一思念一線一眷戀的錦繡。

帝上長身端立,靜靜看著嬌然靜淑的棠貴人,私心想著她若是日後有了帝後時光沉澱下來的氣韻,隻會更美。

棠貴人繡得累了,微一偏頭,發現了站在屏風旁的帝上。忙將齊紈素放在桌上,起身行禮道:“嬪妾參見帝上。”

帝上上前幾步,方見桌上的齊紈素用鮮綠與淺灰的絲線繡著幾杆稀疏的叢竹,竹上停著兩隻鳥,並未完全繡成,但鳥兒的頭部都有一抹明顯的白羽。

帝上道:“平身。你繡的可是《白頭叢竹圖》?”

棠貴人欣喜道:“回帝上的話,嬪妾繡的正是《白頭叢竹圖》隻是帝上如何知曉?”

“朕曾在先帝的長樂宮見過真跡,你用明色絲線削減了原圖沉暗的年代感,賦彩鮮潤,襯得那兩隻白頭羽毛豐滿細密,栩栩欲去。”

棠貴人道:“嬪妾隻是繡著玩罷了。”

帝上恍然道:“下午寄意湖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棠貴人低頭後退一步:“帝上都看到了?”

帝上道:“原來真的是你。朕從未見過有哪個女子可以在蓮上行步。”

棠貴人細聲道:“嬪妾雕蟲小技,帝上見笑了。”

風聲簌簌,庭中的白盤盂和一尺雪正是新妝清素,淺暈淡描出天然浩態。隱隱花香幽動,彌漫在夏夜的靜謐裏。

帝上忽然問道:“你為什麼總是躲著朕?”

棠貴人仍是怯怯的樣子:“嬪妾,嬪妾從前是怕帝上。因為帝上是一國之君,是赫赫天子。嬪妾敬您,又怕您,甚至不想侍寢。可是後來經過了顏姐姐小產一事,嬪妾看到了您像一個普通的夫君一樣陪在她身邊,心中無比感動。再加上太後的勸導,嬪妾明白自己不能像孩子那樣任性,嬪妾是您的妃子,侍寢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帝上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真的不是因為討厭朕才躲著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