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十七題論文學的超越視角 (2)(2 / 2)

但我們最後還是以你的名義做到了這一點。為了這自由我們經受了十五個世紀的苦難,不過現在已經結束,徹底結束了。你不相信徹底結束了嗎?你溫和地看著我,是你不願意賜予我憤怒嗎?但是你要知道,現在,就是目前,這些人比任何時候更加堅信自己是完全自由的,而實際上是他們親自把自己的自由交給我們,服服帖帖地把它放在我們腳下。但是這件事是我們完成的,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所希望的,是不是你所要的那種自由。

宗教大法官沒有那麼自信,再一次央求他手下的囚犯不要來妨礙他們的事業,他對耶穌說,你沒有必要來,至少暫時沒有必要來。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手下留情,沒有讓宗教大法官處死他的囚犯,而是讓囚犯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吻了一下,就出門走了。

毫無疑問,這個寓言講的是人類社會和人心的悖論,人類的生活就是處在這樣的悖論之中。宗教大法官象征的是人類的理性及其實踐,就像柏拉圖“理想國”裏洞明世事追求至善的“哲人王”一樣,不同的是宗教大法官的形象有更多曆史實踐的痕跡,而柏拉圖則出於純粹的哲學想象。人類的理性及其實踐活動是功利性的,追求的是一個現世的功利目標——麵包和秩序。雖然它可能冒著自由的名義或善的名義,但是無論如何,好聽的僅僅是名義的,而且它是冒來的。人必須有麵包才能生存,所以理性及其實踐的功利活動就有了它存在的理由。但是理性及其實踐的正義性必須由良知裁決。耶穌作為囚犯的形象,象征的就是人類的良知。它是非功利的,它的力量和軟弱都在於它存在於人心之內。耶穌作為囚犯的形象出現,就是很好的隱喻:它是被囚禁的。

它不像宗教大法官那樣,握有生殺大權,有衛隊和隨從。但權力雖然能夠囚禁他,卻不能征服他。良知雖然不能解決麵包問題,但它能夠裁決理性及其實踐的人類功利性活動,是不是走偏了方向,是不是背離了良知。宗教大法官一句話:你是真的嗎?你不要來妨礙我們的事業。這話說盡了人類功利活動和非功利活動的悖論。兩者依據相對立的原則,依據相對立的價值取向而共存於人類之中。就像宗教大法官深知基督的到來會妨礙他的事業,會危害他塵世的“天國”那樣,柏拉圖也深知詩會妨礙他的“理想國”事業。柏拉圖比宗教大法官更有自信,宗教大法官知道他的事業的基礎是火堆和屍骨,因為火堆是他點燃起來的,異端也是他裁判出來的,他不能夠太自信,他懷疑老百姓服服帖帖的自由是不是就是當初的那種自由;而柏拉圖沒有裁判過異端,也沒有點過火,所以比較自信,他要把妨礙他事業的詩和詩人驅逐出他想象中的理想社區。

人類社會和人類心靈的這種悖論,反映出宇宙間更根本的神秘: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人類社會及曆史,它們的運行變遷究竟是出於有目的的建構還是出於隨機的演化?如果有目的的建構是人類社會運行變遷的究竟所以然(哪怕我們暫時不知道這個究竟所以然),並且經由堅持不懈的理性的鑽研,最終可以揭開它的神秘,那麼依靠理性的周密安排來設計人類的社會,甚至布置每一個人的生活,像柏拉圖那樣精心安排“理想國”,那就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正當的。因為隻有這樣生活才符合宇宙的目的。實際上,視自然及人類社會為一有目的的建構的信念,在曆史上有牢固的影響力。任何掌握塵世權威或精神權威的統治者,天然地傾向於建構周密的人類社會的信念。柏拉圖設計“理想國”顯然是基於對宇宙運行的究竟所以然和理性的信念。

(二)關於宗教大法官的寓言 (2)

現實曆史中大大小小的極權主義者,不論打著哪種旗號,宗教的旗號也好,革命意識形態的旗號也好,救國救民的旗號也好;不論他們對人類生活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還是盲目跟隨某個祖師,其實都是與這種根深蒂固的信念有關。凡是以為人類的生活經由理性周密的建構而可以達致理想的天國,將這種信念落實為具體的統治行為,最後莫不以極權統治收場。所以,波普爾(Karl Popper)視柏拉圖為歐洲極權主義的始祖,不是沒有道理的。當然,人類的生活離不開理性與建構,極權主義的政治實踐隻不過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實際上,凡是功利性的實踐活動,無論是經濟的、法律的、政治的,還是個人生活的,都存在出於目的而進行安排的一麵,理性滲透在這些實踐活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