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十七題論文學的超越視角 (5)(2 / 2)

文學是超越的,這意味著文學的視角是非世俗的視角。在生活的世界裏,有很多已知的真理,有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作家觀察人世,理解生活,最輕巧的辦法就是借助一副別人的“手眼”。現成的東西拿來便是,但這恰恰不是文學的。文學需要拋開的就是那些現成的理解生活世界的意識形態,拋開別人的“手眼”。文學最需要的是煉就一副自己獨到的理解人世的“手眼”,它是對塵世現實各種已知真理的超越。偉大作品具有的這種超越性的視角,是其不朽生命力的所在。因為具備這樣一副“手眼”的作家對生活有獨到的發現,這些發現是讀者在已知的真理那裏看不到的,在別的作品那裏也是看不到的。昆德拉(Milan Kundera)評論什麼是“卡夫卡式的”,指出卡夫卡獨到之所在,對我們理解什麼是文學的非世俗視角非常有啟發。

他說,人們試圖把卡夫卡小說理解成是對工業社會,對剝削,對異化或資產階級道德,一句話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卡夫卡的小說世界裏幾乎沒有資本主義的因素,既沒有金錢,也沒有貿易;既沒有私有財產,也沒有階級鬥爭。又有人用譴責極權主義解釋卡夫卡的小說,但是,卡夫卡的小說同樣沒有政黨,也沒有意識形態;沒有警察,也沒有軍隊。卡夫卡超越了這一切,超越了對辦公室的憤怒和譴責,發現了辦公室的荒誕。毫無疑問,卡夫卡對塵世現實的審視和追問源於辦公室,可是他超越了所有已知的對辦公室的知識和對辦公室的憤怒,他把對辦公室的思考上升到哲學,他發現了“辦公室的幻覺”,由辦公室的幻覺生發出辦公室的荒誕。卡夫卡罕有的發現使他超越了所有關於辦公室的已知的真理,他站在無比的高度跨越了時代、國家、黨派、意識形態,也跨越了批判、譴責、憤怒等簡單的感情。

隻要有人組成的社會,隻要有辦公室,不管它叫總經理辦公室、人力資源辦公室,還是叫宣傳部辦公室、統戰部辦公室,我們都可以感覺和體驗到卡夫卡發現的“辦公室的幻覺”。卡夫卡的成就源於獨到的“手眼”,他把對辦公室的思考變成了與辦公室相聯係的生活的文學。昆德拉說:“假如詩人從一開始就‘約定’服務於一個已知的真理(它主動出現,並且‘在前方出現’),而不是尋求隱藏在‘某地背後’的‘詩’,他就已經放棄了詩的使命。至於這預設的真理究竟是叫革命還是叫持不同政見,是叫基督教信仰還是叫無神論,它究竟是更正當些還是不夠正當,都沒有關係;一個詩人隻要服務於任何不同於被發現的真理(它是一道炫目的光),他就是一個偽詩人。”作家要超越各種“已知的真理”或“日常生活的真理”,這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在世俗的視角裏是真理的,在文學的視角裏很可能就是偏見,作家需要謹慎分辨這兩者以及它們之間的界限。文學需要追求超越的境界,就像需要追求無窮的發現一樣,隻有獨到的發現才能使文學遠離世俗視角的平庸。

文學是超越的,它的超越在於文學是人道的。偉大的作家都是充滿人道激情的作家,而偉大的作品都是灌注著人道激情的作品。作家對現實生活的審視與追問,對社會災難的關注,對命運的震驚與畏懼,最後都落實在對人自身的關懷與同情。有人認為這是文學的膚淺之處,而真正膚淺的正是這看法本身。文學審視社會與人生,文學追問人的理性在現世的種種製作,文學反思人性的貪婪與邪惡,並不是要挖空心思編排出一套救世的方案,也不需要從中引申出什麼深刻的結論。文學固然要反思與追問,但是所有的反思與追問都不帶有現世的性質,所有的反思與追問最終是落實在人道主義的關懷與同情。文學和人道激情存在著天然的聯係,這個道理並不複雜。

文學是無外在功利目的的,也就是說文學是以人自身為目的的;既然以人自身為目的,文學就天然地不可能是反人類或非人類的。科學作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它是非人類的,雖然科學的背後是欲望;某些極端的宗教信念可以說是反人類的,比如為了提前進入來生而鼓吹拋棄現世生命的信念。但是,文學不可以是這樣的。人道激情是文學的基石,也是文學的生命。如果說文學也有宗教,也有一種至死不渝的信念,那麼,人道激情就是文學的宗教,就是文學至死不渝的信念。文學有了這種聖潔的信念,才使文學遠離塵世的汙垢,遠離血腥的爭奪,遠離憤怒、謾罵、嫉妒、貪婪等日常生活的感情。無論是現實的苦難,還是人生的不幸,文學都化做了愛,給予關懷和同情。文學仿佛在眾生之上,以仁慈和厚愛注視和表達著眾生的苦難,給眾生帶來心靈的期待。文學所以能夠跨越死神給生命設定的限製,讓無數代的讀者產生共鳴,就在於文學的人道激情,就在於文學的人道光芒。

選自《罪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