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嶺南大學的演講(2010年2月23日)
(一)天才難以定義
什麼是天才?盡管過去許多人講過,但實際上它畢竟是非常複雜的現象,很難準確地說清。今天我講這個題目,仍然是“靈魂的冒險”(法朗士語)。而且也隻能給天才一些描述性定義,很難做本質性定義。要作本質性定義,也許需要100年後腦科學進一步發展,才有可能。
在以往的天才定義中,大約有四種不同意見。第一種是強調天才是上帝派來的,自天而降的,即強調天才的先驗性、先天性與神秘性,也可以說是強調天才的神性與魔性及不可知性。所以他們幹脆稱天才為天縱之才,與人力無關。魯迅先生《摩羅詩力說》一文中,把天才詩人拜倫等稱為具有魔鬼般魅力的詩人,這些詩人具有魔鬼般的反抗性與破壞性,魯迅很欣賞,他覺得我國的大詩人屈原缺少這種叛逆精神,所以一直不滿意。魯迅這一觀點大約受到英國著名詩人彌爾頓的影響。彌爾頓在《失樂園》裏稱讚的正是摩羅詩人。魔鬼性也是天性,也是天才的特征。第二種意思,強調天才是父母給的,即強調天才的遺傳性、生理性。一些不信神的科學家、哲學家,他們認為天才是人而不是神,也不是魔,但是具有常人所沒有的特殊的遺傳基因,也就是說,他們雖是人,但擁有超人的基因或者說超人的秉賦。尼采把人分為末人—人—超人,意思是說,在人類進化的長鏈條中,天才屬於比人進化得更高級、更完備的超人,其腦袋、神經、基因均有別於常人。
魯迅受尼采影響,寫出《狂人日記》與《阿Q正傳》這兩部代表作。前者的主人公狂人屬於超人,後者主人公阿Q屬於末人。末人是尚未完成進化的人。魯迅自己從未如此說過,但我們似乎可以做這樣的解讀。第三種意見,是強調天才乃是自己爭來的即強調天才的自創性,也就是後天現象。持守這一意見的人,幾乎不承認天才的存在。例如魯迅就說過:“哪有什麼天才,我是連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在緊張工作。”他隻承認後天的勤奮努力。錢鍾書先生也說過一句話“大器從來晚成”,認定偉大人物都不是少年得誌而是大器晚成,從來如此,這是規律。我在講述禪宗、講述《紅樓夢》時說慧能是天才,但我也強調天才的悟性不是憑空而悟,而是閱曆而悟,修煉而悟,慧能固然天生有超人的悟性,憑著聽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捕捉禪學的要點,的確非同凡響,但他最後成為劃時代的佛門大師,乃是一生不斷磨煉、不斷感悟的結果。中國最偉大的文學作品《紅樓夢》的誕生,既仰仗曹雪芹的天賦才能,又仰仗他不怕“十年辛酸淚”艱苦寫作的結果。
其人格化身,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童年時就說了“男子泥作,女子水作”的天語,但最後的大徹大悟是經曆了情感折磨、皮肉痛楚、家道變故等刻骨銘心的經驗之後。《紅樓夢》哲學的深刻,不在於色空(這一點所有的宗教家都可看到),而在於曹雪芹讓自己的主人公像釋迦牟尼那樣經曆了榮華富貴,然後在色世界的頂峰上看穿色世界的空無:白茫茫一片真幹淨。這才是天才抵達的最高點與最深處。第四種意見是強調天才是老師給的即教育傳授的結果。魯迅在“天才與泥土”一文中講天才,強調的是泥土的作用。沒有生長的環境與條件,天才就隻能凋謝和死亡。也就是說,天才要緊,培育天才的泥土更要緊。例如學校,如果出現有天分的學生,那麼,重要的是教師對這種學生的扶持、保護和培育了。所謂教育,就是泥土之功。學校就是培育天才的土地與搖籃。在上述的四種意見中,前兩種強調的是先天,後兩種強調的是後天。《紅樓夢》的主人公被曹雪芹命名為“神瑛侍者”,如果我們借用來描述天才和泥土,那麼,天才乃是神瑛,教師乃是侍者。侍者即服務員。偉大的老師與偉大的編輯,都是偉大的神瑛侍者。20世紀的中國,蔡元培就是一個偉大的神瑛侍者,愛才如命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