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穿軍裝之前,先把袖管上的星章摘了下來,和錢一起放在了裏麵的口袋裏。雖然錢巳經濕了,但還可以用。我數了一下,一共有三千多裏拉。我的衣服又黏又潮濕,我拍打著臂膀,以使血液流通。裏麵的內衣是羊毛的,隻要我仍在走動,就不至於受涼。我的手槍在路邊的時候就被憲兵奪走了,隻剩下了我放在軍裝裏麵的手槍套。因為沒有披肩,所以在雨中感到一陣寒冷。我開始沿著運河的河岸走。天巳經大亮了,鄉野低矮而且潮濕,有些許淒涼。光禿的田野上也很潮濕,我看見前麵遠處的平原上屹立著一座鍾塔。我走上一條公路,看見前麵正走來一個大部隊。我一拐一拐地沿著路邊往前走,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時,沒有理睬我。這是朝河邊去的一個機槍支隊。我順著公路繼續走。
我那天徒步穿越了威尼斯平原。這一帶本就地勢低而且平坦,一下雨,似乎就更顯得平凡單調了。海邊附近公路很少,有些鹽沼地。所有的路都是順著河口通向海邊的,我要橫穿鄉野,也隻有運河邊那些小徑可以走。我從北往南走,穿越兩條鐵路線和許多公路,終於從一條小徑的盡頭處走到一片沼澤地旁的一條鐵路線上。這是從威尼斯到裏雅斯德去的幹線,高堤和路基都是堅固的,還鋪著雙軌。過了鐵軌不遠處有個招呼站,我看見有士兵在把守著。鐵軌那一端有一座橋,橋下是一條流進沼澤地的小河。我看見橋上也有把守的士兵。剛才我跨過北邊的鄉野時,曾經看見這條線上通過一列火車,因為地勢低平,遠遠就望得見,於是我想,那可能就是從波多格魯羅開來的。我盯著那些把守的士兵,身子趴在路堤上,以便看得見鐵軌的兩頭。橋上的士兵向我趴的地方走過來了一點,隨即又轉身走了回去。我忍著饑餓趴在那兒等火車來。我之前在平原上看見的那列火車非常長,而且開得也很慢,這樣的速度我一定能跳上去。我等了半天,幾乎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來了一列火車。車頭直開過來,慢慢地越來越大。我看看橋上的士兵,他正走在橋的這一頭,不過是在路軌的另一邊。這樣火車開過時,他正好就被擋住了。我看著車頭越來越近,顯得有些吃力,原來是車皮掛得太多了。我知道火車上一定也有士兵把守著,我想看看他們在什麼位置,但因為我人躲著,還是看不見。車頭就快到我趴著的地方了。車頭巳經在我麵前了,雖然是開在平地上,但還是感覺到很吃力,我看見司機巳經過去了,於是站起來,朝一節節開過去的車廂靠近。萬一讓士兵看見,因為是站在車軌邊,嫌疑性還能小一點。幾節封閉的貨車開過了。隨後我看見一節沒有遮蓋的、車身很低的車廂,(人們把它叫做“平底船”),上邊罩著帆布。我等它快要過去時,縱身一躍,抓住車後的把手,爬了上去。我爬到“平底船”和後邊一節高高的貨車的車簷間。我想自己應該沒被人看到。我抓著把手,蹲著身子,雙腳踏在兩節車廂間的聯軸節上。火車快到橋上了。我想起橋上那個士兵。火車過去時,他望望我。他還是個孩子,那頂帽盔對他來說顯然是太大了。我輕蔑地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把頭扭開了。他可能把我當成是這火車上的什麼人了。
我的車廂巳經開過去了。我看見他還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後麵的那幾節車廂,這時我俯下身去看了看帆布是怎麼綁牢的。帆布邊沿上有鐵扣眼,用繩子穿過綁著。我拿出刀子來,割斷了繩子,伸手去摸。帆布下麵突出一些硬的東西,由於被雨淋濕了,所以那帆布繃得緊緊的。我抬頭望望前麵,前頭貨車上有一個士兵,還好他注視著前方。我放開把手,往帆布底下一鑽。我的前額狠狠地撞在了一件什麼東西上,感覺臉上出血了,但我還是爬了進去,筆直地躺著。我隨後轉過身把帆布綁好。
原來帆布底下是大炮。而且還塗抹過潤滑油和油脂,聞起來覺得很清新。我傾聽帆布上的雨聲和列車在路軌上開的軋軋聲。透過漏進來的光線,我躺著看那些炮,炮身還用帆布套罩著。我認為這一定是第三軍送來的。我前額上撞傷的位置,巳經腫起來了,我躺著不動彈,讓傷口止血凝結,隨後擦掉傷口四周的幹血塊。這不算什麼。因為沒有手帕,所以隻能用手指摸摸,然後蘸著帆布上滴下來的雨水,用袖子把那血跡擦幹淨。我可不想因為這個引人注意。我知道在列車到美斯特列以前,我就必須得下車了,因為一到那兒,肯定會有人來接收這些大炮。他們現在正需要這些,損失不起,準不會忘記。我現在感到非常餓。
我躺在露天平板貨車的車板上,旁邊是大炮,上邊是帆布,人又濕又冷又餓。我終於轉過身,頭枕著我的臂膀,趴在車板上睡著了。我的膝蓋雖然僵硬,但也還能遊泳,瓦倫蒂尼的手術算是成功了。撤退時我有一半時間是步行的,後來還在塔利亞門托河上遊了一段,多虧他這膝蓋。這膝蓋確實是他的,另一隻才是我自己的。隻要身體的哪個部位經過醫生的手術後,就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了。頭是我的,肚皮裏的東西也是我的。肚子現在餓壞了。我感覺到饑腸轆轆,正在亂絞亂轉。頭是我自己的,但不能用來思考,隻能用來記憶,而且還不能記太多。
我可以回憶凱瑟琳,但是我也知道,這樣想她會使自己發瘋的,因為我還沒有再見到她的把握,所以我不敢想她,隻是淺淺地想,隻能在列車慢慢地哢嗒哢嗒地行駛時,略微地想一下她。帆布上漏進一點光來,仿佛凱瑟琳就躺在我的旁邊。躺在硬板上,不去思想,隻是感覺,這太難了,因為巳經離開得太久了,現在我衣服又是濕的,躺在這裏每次隻能稍往前移動一點,內心寂寞,孑然一身,硬將這紙板當做自己的妻子了。
也不能說是喜歡這硬板,或是罩上帆布套的大炮,或是上麵塗抹的潤滑油的氣味,再或是漏雨的帆布,不過人在這帆布下麵,還是好的,和大炮在一起,還是愉快的;但是你所愛的那個人,你明知道她並不在這裏,甚至假想她在都辦不到;你現在的心清晰而冷靜一一與其說冷靜,不如說是空虛吧。你趴在車板上,親身經曆一國大軍的撤退和另一國大軍的進軍,你失掉了你的救護車隊和司機,好比一個百貨店的店鋪巡視員,在火災中損失了貨物。而且,還沒有保險,你現在離開它了。在你身上巳經不存在義務和責任了。倘若在火災後,巡視員因為他那不純正的口音,而被百貨店的人槍斃的話,那麼百貨店再開店複業時,就不能指望巡視員會回來,這是一定的。他們也許會另找職業,隻要還有其他職業可找,隻要警察抓不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