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萬人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這十萬人是武陵縣的市民,“武陵”這個名詞,差不多念過兩頁線裝書的人,對它不會怎樣陌生,陶淵明那篇《桃花源記》,老早就介紹過了。雖然那時的武陵郡治,不是現在的縣址,但這個武陵郡變成武陵縣,曆史上是這樣一貫下來的,讀者也許為了這緣故,高興翻一翻手邊的地圖,武陵縣在哪裏?然而華南各省找不到,華中華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邊省地圖裏更找不到,莫非編地圖的先生把它遺漏了?不是!它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它現在承襲了它哥哥的名字,叫常德。它父親呢?是湖南。原來常德府武陵縣,民國紀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國廢府,把武陵這個名字收起來,用了常德。這裏為什麼稱常德市民為武陵市民呢?這是我私人的敬仰,願意恭稱他們這一個古號,因為自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後,他們那座城池的表現,大可以認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嘯,字麵上也透著威風,你說句武陵虎嘯,在方塊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麵會念得響亮而上口些。
不然,改叫常德虎嘯,你不覺得有點兒口上差勁嗎?可是“虎嘯”兩字,又作何解,那你別忙,這個故事會告訴你的,這十萬市民永遠記得這個日子,也就是為了虎嘯。那麼,這老虎是特別大了,這嘯聲可以讓十萬人聽到。不,全中國人可以聽到,全世界人也可以聽到。但他不是一隻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隻老虎。你聽了會驚訝地說:這樣多老虎?好大一個場麵,那我還得笑著告訴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個“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國軍七十四軍五十七師的全體官兵。你也許是個現代第一流的考據家,必然又得問一聲,人就是人,五十七師就是五十七師,為什麼稱他們作老虎?我說:那是人家的另一種番號,五十七師的代字另稱“虎賁”。我怕你打破沙鍋問到底,幹脆我再告訴你,書經牧誓上,武王有戎車三百輛,虎賁三百人。“賁”字和“奔”字同音同義,就是說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無敵。說得夠明白的了,讀者裏麵縱有考據家,大概可以不問了。然而我一想,慢來!這個“嘯”字沒有交代。不過,這個“嘯”字可不是餓漢吃饅頭,整個一口就可吞下,卻得細細地說,又必須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這一日,是個冬晴的日子,華中的氣候,還相當和暖,人穿著棉袍子。身上有點熱烘烘,四點鍾將到,太陽斜到了城市西邊。天腳下密結著魚鱗片的雲彩,把太陽遮住了。那魚鱗縫裏透出了金色的陽光,慢慢地鑲著金邊的大魚鱗,變成了一團橘色的紅霞。敏感的人,覺著這是血光,象征著這個洞庭湖西岸的軍事大據點,將有一場大戰。冬日天短,夜幕漸漸地在當頂的天空伸張著,那紅霞反映出來的晚光,把整個常德城全籠罩在美麗的橘紅色裏。但這城裏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著在家裏收拾細軟,釘鎖門戶,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後一天。師部和縣政府已再三地貼出布告,城裏不留下任何一個市民。所以這是大疏散的倒數第二日,市民準備著在城裏吃最後一次的晚餐。有幾處人家屋頂煙囪,冒出了幾道青煙,青煙上麵,有三三五五的歸巢烏鴉悄然地飛過。不知是哪裏吹出一陣軍號聲,立刻讓人感到這座城不是淒涼而是嚴肅。在這嚴肅的氣氛裏,一個軍服整齊的軍官,默然地走過幾條無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橫列著“虎賁”二字,其下注職位姓名:少校參謀程堅忍。
他沉重的皮鞋步伐聲,走著青石板的路麵,卜篤作響,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義。走到一個小一字門樓前,他止住了腳,裏麵有人笑著迎了出來道:“媽!堅忍來了。”出來的是個少女,二十上下年紀,長長的個子,皮膚帶點黃色,長圓的臉上,配著一雙大眼睛,烏黑的頭發,在腦後剪了個半月形。從她手腕的健肥上和雙肩的闊度上,表現出她是北方姑娘。她藍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繩衣。程堅忍看到她,點了頭,笑道:“這個城郊的空襲,將從此加多。婉華你還穿著這鮮明顏色的衣服。”婉華拉住他一隻手,走向屋裏笑道:“往常你愛看我穿著這件紫色的毛繩衣呀,我為著歡迎你,特意穿起來的。”程堅忍緊緊地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覺得手心握著一團溫暖的棉絮,笑道:“婉華,我深深地感謝著你的厚意。”婉華正想答應他這句話,出來一位老太太,她穿著青布棉袍,露出下麵解放的雙腳,穿著兒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帶一點俗氣的態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過教育的老人家。她說話兀自操著純粹的濟南土音,她道:“堅忍,你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