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老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讓我恨透了心,由濟南把家轟到了常德來,又逼了我們走。逃一次難要丟了多少東西?”婉華道:“丟東西還是好的,有多少人家敗人亡。”堅忍道:“不要緊,我們軍人會給老百姓報仇的。”說時,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裏掏出表來看了一看,他這個動作,立刻給予魯氏母女一個很大的刺激,眼光對照一下,彼此默然。這屋子裏默然了,同時感到這宇宙也默然了,什麼聲音都聽不到,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陣風聲呼呼地穿過天空,隨了這風聲,有那咿咿呀呀的雁叫聲,在頭頂上撩過。這是洞庭湖濱的雁群被什麼驚動著飛起來了,但這兩種聲音響過以後,又是大地沉睡過去了。常德原是個熱鬧城市,抗戰以後,被敵人多次轟炸,曾蕭條過一個時期。自從宜昌淪陷,這裏成了向大後方去的一條經過路線,又慢慢繁榮起來。在往日五點鍾以後,滿城燈火齊明,商業現著活躍,市聲哄哄,從沒有人在六七點鍾,聽到過天空帶上這淒涼的雁聲。現在這情形是大大地變了,讓那感著離別在即的人,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情緒。
程堅忍站了起來,將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拿了起來,臉上雖帶著極沉重的顏色,但是他依然帶了笑容向魯老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師部去了,明天我也許不能來恭送過河,一切請保重。”魯老太連說了幾句你放心。婉華站起來,搶著走近一步伸過手來向他握著,笑道:“我一切會自己料理,你為國自愛、努力殺賊!”程堅忍戴上了帽子,立著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個軍禮,雖是在菜油燈下,還看到他兩道目光,英氣外射,老太太默然地沒說什麼話,婉華卻是深深地向他鞠了個躬。他一個向後轉,並無一句話,大踏步子,向大門口走去。婉華追著送到門外來,這巷子裏沒有一點燈光,星光下,照著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地環繞著,巷子成了一條冰河,微微的西北風,由巷子頂上撲下來,人的臉上感到冷的削刮。
婉華站在門口的一層石階上,低低地叫了一聲堅忍。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轉過身來,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層,兩人正好一般高,便伸著手握了她的手道:“你還有什麼話?”她沉默了一會,因道:“你看這整個常德城,多麼清靜呀,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堅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氣照例是這樣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嗎?”她搖了兩搖頭,但立刻覺得這星光下,他是不會看到什麼動作的,便繼續道:“我不害怕,不過這樣清靜的環境下,我情緒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隻手也握了她的另一隻手,兩個人影,模糊著更接近了。約莫有三分鍾,他突然道:“婉華我告別了,祝你前路平安。”他立刻轉身向前,皮鞋踏著路麵的石板,一路撲撲有聲。走過兩三條巷子,都是黑漆漆的,憑著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遙遠的前麵,有兩三道燈光,從人家門縫裏射出。
在往日是絕不會留意的,這一道光線,在黑暗中有人喝著口令。他站住腳答應了,就在那發聲的地方,有一道手電筒的光射過來。在那光後麵現出兩位荷槍哨兵。他告訴了他們,是師部程參謀,然後順著走過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個扶著槍的警士,靜悄悄地呆立在街心,由於他身邊有一家店鋪,半開著一扇門,裏麵透出燈光來,可以看出這警士的影子。他已聽見程堅忍前麵說過話了,並沒有問話,讓他過去。從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靜,一片空虛。他走著路,覺得這條腳下踏的馬路,比平常闊了許多。抬頭看看天上,大小星點,繁密地布在天空,風吹過去,有幾個星點,不住地閃動。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顫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過來,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為這些寂寞空虛搖動我的心,於是挺著胸脯開大了步子走向師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