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誌遠跟司機老範說,直接上山吧。
周誌遠此次來山,並不是什麼公幹。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鵬飛、汪世倫,當時北方大學中文係的三個高才生就會聚在這裏,把酒問青天,淩雲抒壯誌,麵對即將踏入的社會,三個青年才俊豪情萬丈,意氣衝天,發誓不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絕不見江東父老。後來方鵬飛提議,每隔五年,他們三人到這裏聚一次,汪世倫立馬響應,說應該把這定為他們的生命之約,無論窮困潦倒還是飛黃騰達,誰都不能把這個特殊的日子忘掉。周誌遠當時就倒了三缸子酒,說,為我們的生命之約幹杯!
歲月荏苒,光陰似箭,轉瞬間,二十年飄然而過,當年的激情書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歲月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張白淨的臉上密密麻麻刻下許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細撫摸起來,竟覺得人生是那樣的無常和充滿變數。當年發誓要當一名作家,立誌捧回諾貝爾文學獎的汪世倫如今竟成了一名頑固的學術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園裏唯我獨尊,除了奉為神聖的孔子,任何不同的聲音都不想聽到。當年立誌要教書育人的方鵬飛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運亨通,擋都擋不住。雖沒能桃李滿天下,卻是子民千萬呀!更奇的還數他周誌遠,他當時的願望是漂洋過海,遠渡日本,發誓要從海島文化中探尋日本人掠奪的根源,還幻想給小日本注入一種大儒家文化,讓他變得乖順、聽話,不要動不動就伸直了脖子跟中國人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來,他竟然成了一個商人。想想那時,他們三個誰不對商人嗤之以鼻呀,就連胡雪岩那樣的儒商,也壓根不在他們的眼皮之下。
想到這兒,周誌遠充滿感慨地兀自笑笑。司機老範以為他笑路邊的小販,就說,這一帶的農民,越來越刁蠻了,周誌遠隨口道,難道你還要讓他們過那種十畝土地一對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日子?
老範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見老板這樣問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與時俱進呀。
周誌遠無意跟老範多費口舌,輕聲道,你開車吧,說完就又閉上了眼睛。
這二十年間,無論他們多麼忙,無論他們平時見麵還是不見麵,每逢這個日子,三個人都會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山頂住上一宿。世事的滄桑巨變,人生的浮起沉落,就在那一夜間化為山頂的清風,讓他們輕輕一揮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時候,方鵬飛突然提議,說下次都把夫人帶上,讓她們也來感受一下我們的生命之約。汪世倫和周誌遠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認識,肖雅麗還一直想跟市長夫人林凡君拜姐妹哩。雅麗在報社工作,又管著廣告這一塊,自然是想借市長夫人的招牌多攬些業務,介於三個男人早就達成的君子協定,周誌遠一直沒跟肖雅麗開這個口,還惹得肖雅麗老大不高興哩。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那次分手之後,大約三個多月吧,林凡君卻突然離開了人間。
林凡君是因為心髒病撒手人寰的。這個當年北方大學的第一才女,恩師林宇達的千金,曾經是他們三個人共同暗戀的對象,隻是因為方鵬飛率先把愛表達了出來,周誌遠和汪世倫才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樣也好,至少避免了他們三人之間的一場惡殺,也給恩師林宇達少出了一道難題。關於林凡君的心髒病史,他們三人都很清楚,師母歐陽林茹就是心髒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優點一絲不剩地遺傳給了這位掌上明珠,可她也錯誤地把心髒病給了自己唯一的愛女。為此師母很是自責,每逢女兒發病住院,她總是不能避免地也要發作一場。恩師林宇達治起學來一絲不苟,照顧妻女卻是一塌糊塗,這個責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他們三學友身上。後來方鵬飛公開向林凡君求婚,恩師林宇達第一句話便是她的生命極有限,你願意負這個重嗎?方鵬飛握著凡君的手,說我可以讓她延長,無限延長。當時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裏插著輸氧管,醫生已給她下了病危通知書。換上別的男人,是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求婚的,就連周誌遠和汪世倫,也覺得那樣的場合求婚極不合適。可方鵬飛居然成功了!恩師林宇達把兩隻年輕的手握在一起,說,鵬飛,我今天就把她交給你了。說完,恩師林宇達背過身去,眼裏浸滿天下父親最感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