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問陶聞聲回過神來,他連忙伸手取過那張墨跡未幹的花箋,故作專心地審視,想借此掩飾方才的失態。
“我好久沒提筆寫字了,如果寫得不好,你可別笑我。”柳凝真不放心地再次說道,如花般的臉頰微微緋紅。
“怎麼會,你的字很漂亮,不輸那些師傅呢。”他說道。
柳凝真聞言,小臉不禁更紅了。
“你別這麼說,我怎麼能跟那些師傅們相提並論呢?”她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我說真的嘛!我看以後我來跟你學書好了,六娘覺得呢?”
“你再這樣亂說,我以後不寫給你看了。”柳凝真說著,伸手要取回他手上那張花箋。
花問陶閃避著她的手,很快將那張花箋折疊起來,放入自己懷中。
“好好,我不亂說了,你寫的這張就給我吧。”他笑著要求道。
“這怎麼成?萬一給其他人見著了,豈不惹人笑話!你快還給我。”柳凝真緊張地伸手向他討取。
“我不會讓其他人看見的,你別擔心。”花問陶笑嘻嘻地說道,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
“那倒難說,你還是還給我,我撕掉它比較妥當些。”
閨閣中的字墨一旦流傳出去,且別說寫得不好會招人笑話,就是名聲也會不好聽。萬一落在別人手中,那就更加不成體統了,不能不小心謹慎。
“撕掉太可惜了,放在我這,我會替你好好收藏,絕不讓第三個人看見就是。”花問陶保證地說。
“我想還是不好,問陶,還給我吧。”
見柳凝真堅決要拿回自己的筆墨,花問陶立刻站起身跑到屋外去。
“要我還你可以,你來追我,追到了就還你!”他站在門檻外說道,說完之後轉身就跑。
“呃——”柳凝真望著他早已跑遠的身影,不禁笑著歎氣。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春雨潺潺的早晨,花老太監去赴酒席,花問陶也在書房裏學書未歸,柳凝真手抱著琵琶,在簷下低聲唱曲。
三娘銀月見她彈弄琵琶,便走到她身旁。
“六娘,怎麼今日興致恁好,在這裏彈曲兒?”銀月微笑著問道。
這銀月年紀比柳凝真大些,今年二十五歲了,長得相貌端正、身材修長,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
柳凝真進府之後,凡事多承她照料,彈琵琶、唱小曲,也都是銀月教導她的。在花府六位姬妾中,柳凝真和銀月感情最好。
“三娘。”柳凝真見她來了,連忙放下琵琶,起身讓座。
兩人並肩坐在回廊上。
銀月身穿桃紅色小綾襖兒、杏色鏤金對襟馬甲,底下翠藍遍地金裙;柳凝真則是柳黃色條紗衫兒,蔥綠綾裙,一色的清麗雅豔,兩個倒像一對同胞姐妹似的。
“你今天怎麼這麼清閑,在這兒彈小曲兒?”
“也沒什麼,老公公今日赴席去了,閑著沒事,就來這外頭坐坐。消磨時間罷了。”
“老公公也算是疼你的了,他在家的時候,你一日也不得閑兒,又要伺候老公公,又要陪著問陶少爺,夠你勞累了。”
柳凝真聞言,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不過,老公公寵你雖是好事,卻惹得有些人氣不過呢,你要多加小心才好。”銀月好意地說道。
“你是說?”
“還有誰?不就是二娘和五娘這些人嗎?”銀月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特別是王杏姐,看你得老公公寵,又和問陶少爺好,氣生氣死的,常常在老公公跟前說長道短,巴不得把你踩在泥裏!”
柳凝真聞言,微微低垂下眼瞼,“我知道杏姐不喜歡我,但我也沒辦法。”
她知道因為她得老公公寵,府裏多位姨娘都看她不順眼,就算表麵上不顯露出來,背地裏涼言涼語、冷嘲熱諷也是有的。她隻好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想惹事。
老公公寵她,也不是她願意的呀!老實說,這樣對她有什麼好處?這樣她就會比較快樂嗎?其實都是無意義的,這樣的生活——
“你要多防著點兒,小心她們暗中算計你。所謂‘最毒婦人心’,可不是玩的。”銀月認真地說道。
“隨她們吧,我也不過多個身子在這兒罷了,何必跟她們惹閑氣?老公公疼我也罷,不疼也罷,我不想在意那麼多。”
“不過你說的也是啦,老公公他畢竟是個內官,我們這些人伺候他的營生,是有上梢沒下梢。老公公百年之後,什麼也沒咱們的份兒,不過各走各的罷了,誰管誰頭疼?倒是也沒什麼好值得爭的。”
她們雖然名為內相的姬妾,但身份地位和一般被買來的奴才沒什麼兩樣,不具有什麼權力,主子再寵愛,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她們也沒資格繼承內相的財產,主子死後,她們如果不是遵照遺囑出家為尼,也是被打發出去,各自尋求各自的營生,一點兒生活的保障也沒有。
柳凝真早就認清了自己的命,老公公對她的寵愛、他人對她的嫉妒,她覺得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不過,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大有可為。也許過個三年五載,老公公升天之後,你還可以找個好人家過活去。所以,你也別這麼悲觀。”銀月拍拍她,說道。
在第一次和柳凝真見麵的時候,銀月就深深地為她感到惋惜——這樣一個標致又年輕的小姑娘,居然也成為內相的姬妾,就此葬送一生,也實在太可悲了。
後來和柳凝真相處久了,熟悉了她的性子之後,銀月更加深了對她的惋惜。
像這樣善良溫婉、伶俐乖巧的姑娘,嫁到哪一戶人家去得不到寵愛呢?偏偏嫁到這內相家來,白白浪費了一朵好花兒!
雖然老公公很是寵愛她,讓她要什麼有什麼,然而,這也沒什麼意義,不過是一時的恩寵罷了。
“我倒沒有想那麼多呀。”柳凝真微微一笑,“三娘你呢?”
“我?我比不得你,三年五年後還青春年少的。橫豎我家裏也是沒人了,老公公死後想再醮也是難了,倒不如那時候,剃了頭出家當姑子去。”
“三娘——你真這麼想?”
“不然還能如何?”銀月笑了一笑,“這也沒什麼的,隻是現在過一日是一日,樂一日是一日了。”
柳凝真看了她一會兒,轉頭無意識地望著簷外絲絲的春雨。
“三娘,你後悔進花府來嗎?”她輕輕地問道。
“若說不後悔,那是騙人的,但後悔又如何呢?像我們這樣的人,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來到這裏之後,一般的錦衣玉食,也算不錯的了。”銀月如是說,輕鬆的語調,卻有著哀傷的神情。
柳凝真沒有說話。她何嚐不也是這麼想的呢?來到花府,隻是為了生存,不得已罷了。她這樣出身的人,天生注定是一輩子也得不到幸福的,既然如此,活在什麼樣的地方也都沒有差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