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郝家的三少爺,在十月初十死的三十七人,是我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及兩個還不滿十歲的親侄子。”
青銅銀錫的燭座又換了新燭,青衣用剪刀小心地剪短燭芯,讓燭光更為明亮。
他轉身拿起小口圓肚的酒壇,倒了滿滿一瓷瓶的酒放到熱水裏燙著,同時難得輕聲地向外人解釋道:“此為菖蒲酒,作法是取九節菖蒲生搗,絞出汁漿五鬥,再將糯米五鬥煮熟成飯,然後加細曲五斤,三樣拌均後放進瓷壇,封蓋二十一天後便可開取,此酒適於熱服。”
他拿起瓷瓶先倒了一盅熱酒遞到蕭錦衣麵前,道:“嚐嚐看,先喝一口去去寒氣。”
蕭錦衣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清冽的酒香讓他緊繃的精神稍稍有些放鬆,他低頭揉了揉泛紅的眼,沉聲道:“你們先提問吧,然後我也有許多疑點要問你們。”
連文、連武站在主屋門外戒備,靠窗的桌子圍坐著四個人坐,青衣先占了朝西的主位,蕭錦衣坐上朝南的主客位,林天寶想坐在蕭錦衣的身邊,結果慕容閣比她快了一步,她隻得委委屈屈地擠到牆邊落座。聽到蕭錦衣這樣說時,她惟恐又落後地搶先一步提問:“我想知道郝天仙所著的《毒步天下》為什麼會在普通的商賈人家?聽說郝天仙因為死時太過年輕,所以沒有後人和親傳弟子?”
蕭錦衣苦笑著道:“看來大家都喜歡刨根問底,既然這樣,我就簡單地說一下好了。聖女離開時確實沒有後人和親傳弟子,但你們別忘了,她還有個戀人。”
“啊?你是說那個誘殺了毒龍聖女的正派少俠?”
“……你是說曾爺爺嗎?他是殺了聖女,不過不是誘殺,而是誤殺。”
曾爺爺?!眾人全都吃驚地看向蕭錦衣,莫非傳言有誤,郝天仙其實有後代傳人?
“不是,郝家和郝天仙並沒有什麼血緣關係……”
眾人又全都“哦”了一聲,大概是某位正派少俠又另娶了妻子。
“曾爺爺也沒有再娶。”
蕭錦衣苦笑著說:“我不太清楚江湖上關於曾祖父和聖女的傳聞,但是卻知道曾祖父無論在正邪兩派間的名聲都不太好,正派看不起他以****殺聖女的事情,邪派憤恨他不識好歹地殺了聖女。那些都不是事實。曾爺爺開始也許是想引誘聖女,騙上她手中的毒書後,便把她殺死,但是最後曾爺爺卻愛上了聖女,並和她結為夫妻。”
“嘴說誰都會啊。”青衣對某少俠一點兒好感也沒有。
“才不是呢!曾爺爺是真的愛上聖女了,而且聖女死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孕,曾爺爺再沒有人性也不會殺了自己的孩子吧!”
百年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蕭錦衣在激動些什麼,青衣冷哼一聲不依不饒的問:“那郝天仙是怎麼死的?”
“小時候曾聽爺爺講過一次,因為太悲慘了,所以印象很是深刻。爺爺說殺死聖女的是‘不信任’。”蕭錦衣雙手顫抖,為了鎮定不得不又喝了一杯酒才說道,“曾爺爺和聖女相遇時也不過一般大的年紀,兩人成婚後隱居在一個小鎮上,倒也幸福地過了多日。不過兩人都是少年心性,在平淡的小鎮中都感覺有些無聊,而且兩人以前都是被人奉承和伺候慣了,所以婚後生活時都要自己動手,未免時常有些摩擦。就在這時,曾爺爺的師妹找上門來,給了曾爺爺一些錢財,並說她支持他們在一起。當時聖女已經懷孕,曾爺爺因為心高氣傲的關係,不屑給人做工,生活已經陷入困頓,況且是以前最疼愛的小師妹給的錢並得到祝福,便毫無戒心地讓小師妹住了下來。他卻不知道聖女因為貌醜的關係自傲又自卑,而且從開始就知道曾爺爺接近她是有目的的,曾爺爺愛上聖女後,以為所有的愛意都會從對她的疼愛中表現出來,所以並沒有把愛說出來,聖女寧願在幸福的假象中生活也不願離開,但是小師妹的到來卻撕破了這層假象。聖女為了試探,把一直緊藏的《毒步天下》交給了曾爺爺,結果晚上就等來了摻有毒藥的補湯,萬念俱灰的她喝下了毒湯,並說出‘因為是你,所以才如你所願,讓你殺死’的話,但她卻不知道從小師妹手中接過湯藥的曾爺爺根本就不知道湯內有毒。
然後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曾爺爺即使雙眼流出血淚也換不回所愛女人的生命,陷入瘋狂狀態的他削斷了前來勸阻的小師妹的右臂,便抱著已經陷入彌留之際的聖女跑了出去。等他再次醒來時,卻是身處破廟之中,身邊躺著當時還是小乞丐的爺爺。那時候據聖女死去已經四年了,這四年之中他做了什麼事情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隻是後來經常受小乞丐的幫助才沒有被人打死,餓死。
清醒過來的曾爺爺收養了爺爺,並和他一起去找小師妹,尋找了一年之久才知道小師妹已經遣入空門,小師妹把一直藏在身上的《毒步天下》交給了曾爺爺,並告訴他是誰交給了她連聖女都無法化解的毒藥後就離開了。
曾爺爺憎恨小師妹自以為是的正義,也恨死了妻子的邪派,他一邊經商一邊伺機報仇,但是爺爺實在沒有習武的天分,於是曾爺爺便立下家規,從郝家的子孫中選出身子天分最好的一個送去習武,並賜‘蕭’姓,即使無法再報仇也要有本事保護好聖女的遺物。而郝家直到第三代才出來我一個好武的,所以父親早早地就把我送到滄州去習武……”
蕭錦衣單手壓住額角,深深地閉上眼睛,忍住眼淚。每次想到家人的事情,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噩夢中。“我因為少時離家,和家人並不親近,父母懼我野性,我反而看不起他們商人重利,即使回到家也感到窒息和隔閡,我喜歡的是交上三五個好友,相攜行走江湖……但……但我們是骨肉血親啊,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是他們不見了會是什麼樣子!!”
從得知噩耗以來,蕭錦衣沒有一天能合上眼睛好好休息的,他嘶啞著嗓子喊出這句話,滿心的愧疚和痛苦。
林天寶一臉難過地看著蕭錦衣,要不是兩人之間隔了個慕容閣,她幾乎就雙手握住蕭錦衣的肩給他安慰了。
真是不能指望她做事!慕容閣隻得輕咳一聲,由他來問蕭錦衣。
“郝家是十月初十遇難的,你沒有在家又在哪裏呢?我們是十月十三初遇的吧。”
聽到慕容閣的問話,蕭錦衣的全身立刻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他掃了慕容閣一眼,像是無法與慕容閣那雙幽深的眼對視一樣,又迅速移過視線看向桌上的燈燭,跳躍的燭火在他臉上映出深深淺淺的陰影,而他的眼漸漸變得迷茫了起來。
“十月初十,是我二十歲的成人禮……原本應該是爺爺把珍藏的《毒步天下》交給我的日子……那一天,因為我的朋友,找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說,結果竟然耽擱了許多時日……”
“哦,有什麼事會比成人禮和絕世毒書更為重要?我記得你也是習毒的吧,心中必定對《毒步天下》極為向往了。”慕容閣挑起眉問道,他對歪門邪道的人沒有什麼好感,所以沒怎麼聽得進蕭錦衣的話。
聽到慕容閣輕描淡寫實則暗藏輕蔑的話語,蕭錦衣暗暗握拳,身子卻忍不住地顫抖,他的眼首次直直地看向慕容閣,眼中暗藏著恨意,他一字一句地恨聲道:“那位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卻沒有料到他所說的重要的事情竟然是他的哥哥不允許他結交邪派的朋友,要和我割袍斷義……更沒有料到,他的哥哥為了控製他,硬塞給了他一門親事!我決不接受這種結果!我要質問他的哥哥,憑什麼控製別人的人生!”
“……控製別人?”慕容閣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既然你那麼說也就是了。”
他不過不經意地問了小樓一句:“聽說你最近結交的朋友是滄山老魔的徒弟吧。”沒想到小樓就要和人斷交。他雖不喜邪道,但是並不會強製阻攔家族的其他人和邪派的人交朋友,因為以後必定也有利用邪派朋友做事的時候。小樓最喜結交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他一直都在交待他交友要慎重,隻有這次小樓太過聽話,真是奇怪之極。
“我當時頭腦發蒙,聽到朋友的哥哥正好在,沒有和家人交待一聲,我便啟程到了,沒想到會那麼湊巧,讓我碰到他那個已經中毒的哥哥,我想若是裝作不經意的相遇,施出援手,並把朋友哥哥身上的毒除去,朋友的哥哥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不會再介意我的師門……”
慕容閣冷哼一聲,心想,你以為我是笨蛋,看你的手掌便知道你精於製毒和使毒,還開口閉口小樓小樓,再不知道你的身份和心思,我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誰知道朋友的哥哥一眼便看出了我的身份,還嘲笑我不要妄想……我傷他不得,說他不過,也沒有辦法扔下他不管,我沒有辦法解他身上的毒,也被他狠狠地譏諷了一番,後來想到廬州有天草門的分部,便嚐試著趕向廬州,為了怕家人質問我為什麼不參加成人禮,而特別繞過穎州趕路……然後就遇到了林天寶,他雖然告訴了我他的姓名,可我怎麼會想到他就是‘筆友會’的‘寶少爺’呢……”
聽到最後,林天寶才聽懂,蕭錦衣口中朋友的哥哥竟然就是慕容閣,蕭錦衣的境遇已經那麼悲慘了,沒想到慕容閣非但沒有雪裏送炭,還在雪裏加霜,林天寶惡狠狠地瞪了身邊的慕容閣一眼,怨他太過冷血。
慕容閣也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根本不管他的事好不好,誰知道小樓莫名其妙地會做和誰絕交的這麼幼稚的事情,而且絕交就絕交好了,沒想到蕭錦衣竟然還堅決不同意地找上門來……他們又不是戀人,有必要這樣不幹不脆、不清不楚地糾纏著嗎?
瞪著瞪著,他突然發現林天寶眼如秋水,唇如春花,膚如初雪,竟然美得連他這個絕世美人都不禁驚訝的地步。他懷疑地點了點林天寶的臉頰,心想她一定是施了法,要不她容貌未變,為什麼他卻突然覺得她變漂亮了呢?
手指下的肌膚觸感細膩滑嫩,微微沁有涼意,慕容閣的手指忍不住滑過她的臉頰,停在她的嘴唇上,天寒地凍,林天寶的唇微有幹裂,他看不下去地摩挲著。
想要再湊近些看時,一雙手卻猛地壓住他的額頭,同時聽到林天寶有些慌亂的聲音:“你、你離我這麼近做什麼,離、離我遠點啦!”
慕容閣這才驚覺他的唇離林天寶的唇隻有三寸的距離,真奇怪,他沒事離她這麼近幹什麼?不過許久未見林天寶慌亂的神情了,他不覺露齒一笑,見到林天寶的臉頰慢慢地羞紅,眼神飄忽,心中不覺得意自己的容貌對她還是有影響力的,便滿意地退開,心想下次再慢慢戲弄她。
蕭錦衣呆呆地看著慕容閣和林天寶親昵的樣子,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他們兩……兩個男人在別人麵前毫不避諱地做……做出這些曖昧的舉動,真……真是讓看的人都不好意思了!
林天寶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慕容閣笑起來猶如綠荷紅菡,任性天真,害得她差點兒忍不住地想摸摸他、親親他。林天寶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氣,想鎮定下來,卻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心中不覺一蕩,“好香!”
那是一種奇特的香味,似乳香蘭麝,柔媚芬芳,又如銀囊泄香,清雅芳馨,香味若有若無,沁人心脾,林天寶又深吸了一口氣道:“青衣,你是用了什麼香料焚香,是木香、蕙香、都梁香還是迷迭香呢?好好聞。”
“我並未焚香啊,而且這屋子裏哪裏有什麼香味。”就是有香味,也是菖蒲酒的酒香。
“可是真的很香啊。”林天寶看向慕容閣和蕭錦衣,結果他們都搖頭說沒有聞到香味。
不解地摸了摸鼻子,難道是她的嗅覺出現了錯誤?
“哦,那十四接著說以後的事情吧,小九在哪裏……”
“是蕭錦衣!”蕭錦衣瞪了林天寶一眼糾正道。照理說慕容閣身中奇毒,隻可勉強走動,而林天寶剛剛才露了一手“寶相紅蓮”的秘技,誰強誰弱一目了然,林天寶應該更令人敬畏才對,可實際上卻是蕭錦衣對慕容閣敢怒不敢言,而對林天寶卻一點兒也不怕。在他看來,若是勤於練功的話,到達林天寶目前的水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卻有著永遠贏不了慕容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