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疑問之一就是今天要討論的自然主義與理想主義的顯著差異。這兩個用語,古已有之,但其意義卻朦朧難明,因而產生了嚴重的誤解。然而,隻因為怠惰,我們還是勉強使用這種流行語辭,即使不太妥當,這兩個用語的背後,仍掩蓋不住明確分辨人性的大差異,這差異跟我們麵對整個現實的態度和支配我們生活的工作有關。換言之,即與下麵的疑問有關:人是不是受自然左右?人在本質上到底能不能超越自然?人與密切不可分的自然之間,有極緊密的關聯,這是大家都同意的。但是,人的整體存在、行動與痛苦是不是受這種關係左右?或者人是不是還有另一種導引人類進入新現實領域的人生?這問題過去曾一再討論,現在依然在激烈論戰中。前者表現了自然主義的立場,後者則表現了理想主義的立場。這兩種主義在各自的目的與追求目的的方法上根本不同。因為,如果人有另一種人生,隻是想像中的事,那就必須從我們的意見與製度中去除其痕跡。而且,我們似乎應該以人與自然的緊密結合為目標,努力使人生所具有的自然特征純粹化。這樣,人生才能恢複與不應分離的真正起源結合。可是,如果承認人的內部有超越自然的新因素,我們的課題大概就是盡可能強有力地支持這因素,讓它和自然形成明顯對比。在這情況下,人生在新因素中居中心位置,並從這觀點注視自然。對自然之態度所顯現的這種差異,已經極明確地展現於精神在這兩種主義體係中所居的位置。當然,自然也與精神生活有關,而且在許多方麵對人生都有深密影響。可是形成精神底層的自然性人生是外在的,不能超越自然的物質領域。其目的乃在於維持肉體的生命。人所具有的比較高等的心理作用、聰明以及應變的才能,可以彌補人類所無的能力,如動物所具有的優秀本能,——強壯、動作迅速、感覺敏銳等。然而,就是在這極端方麵,生命也沒有目的和內容,隻是分散點的集合而已,這種生命既不會與生命內部的共同體合一,也不能構成特有的內在世界。這種生命所含的動作決不會指向內在目的,隻朝向維持生命的功利目的。依其目標而言,自然主義隻要人的生命合於自然的形式。另一方麵,理想主義則想讓人內部存在的本質麵顯露於外。依理想主義來看,沒有共同性的生命現象,會在涵蓋一切的內在世界中聯合起來。理想主義同時也要求人的生命(或生活)受其特有的價值、目標以及真善美支配。從這觀點而言,把所有希望都推向實用性這個目標,對人是一種難以容忍的侮辱,同時也是對人的偉大與尊嚴的一種叛離行為。這種思考方向不同,又互不相容的態度,看來似乎無法找到共同點,但是我們已經被迫做兩者擇一的選擇。

由於對生命機構的觀點發生變化,選擇的問題也隨著呈現出新麵貌,因此目前就這選擇來說已表現明顯的分裂現象。幾世紀以來,我們已經習慣於觀看眼睛看不見的世界,並且以看得見的世界與看不見世界的相關程度來定其價值。依照中世紀的看法,人的落足點是先驗世界。此世中人,隻是到彼世的旅人而已。我們無法看透那世界,那世界也不允許我們有活動的自由,去完成我們的目的。在基本上,那世界也不支持我們。這樣看來,自然屬於人類冒險也要與之交往的較高層次的領域。培特拉爾加登上梵杜山,為阿爾卑斯之美欣喜異常,卻對被造物發出了這樣真誠的懷疑:這種歡喜對造物主並不公平,榮耀隻能歸於造物主,不該從造物主奪取這種榮耀吧?於是,他在宗教的氣氛中求取心靈的平安,而寄身於聖奧古斯丁,得其庇護。

這種情況現在已經發生變化,我們重視直接經驗的世界,四周的許多事物也有助於把這個世界完全變成我們的家。科學在這動向中扮演了主導性的角色,也使人和自然的關係更加密切,結果不僅豐富了我們人生的某一層麵,也形成許多可以深刻影響整個人生的新刺激。前一時代主觀思辯的思想不能闡明感覺,也不能迫近事物的本質。自然的數學法則是喀卜勒這個天才最先加以公式化的,從發現這法則以後,還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認識自然中有一無可置疑的法則。而且,意欲看出自然本相的嚐試最後還是失敗,雖然人類可以利用自然所具的力量,助益於福祉的提升,畢竟還是失敗。盛行的技術開發與其說是基於優越的洞察,不如說是偶然的結果。籠統地說,人類對自然仍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差不多在一個世紀前,人類對此依然毫無所能,顯得軟弱無力。在那大詩人和大思想家輩出的時代,要克服自然的障礙,一定費了極多的時間。旅行一定很不方便,郵政也相當麻煩。想到這一切,由過去的曆史來看,現代簡直變化得難以想像。從十七世紀以後,科學與科學知識的累積變成了十九世紀豐碩的成果。由於闡明司掌自然過程的每一因素,追求萌生此一過程的基本原因,再把這一切產生的作用演化成簡單的公式,並且為了結合分離的事物,導進進化思想,科學的探求才讓我們把自然拉得更近、更能直接去經驗。同時,進化論也顯示人依存於自然。人因為在自然中把握自己,自己的本質才更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