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文化此一挫折,對個人文化反而有利。現代本身明顯顯示的是,個人文化與形式化、機械化,人類生活的喪失心智相敵對,而漸居優勢。新的人類生活從這轉機中產生,將個人的特質和處境推到前麵,形成一切關係時,便會去追求特有性與多樣性。一切個別的領域變成個人開展表現的手段,因此產生出自由與新鮮感,甚至產生出豐富多樣的形體。輕快、奔放、欣喜、免除一切強製與陳腐形式的人類生活乃告成立,而逐漸滲透到生存的各方麵。可是,這一切明顯的肯定麵——與社會文化的廣泛組織及對平等的努力形成對比,而為人所深切感受的——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整體的人類生活是否可經由這種成長獲得意義與價值?尤其在見得到的“存有”範圍內,明確思考個人與個人文化到底有何意義時,這種疑問一定會產生並向前發展。之後,這疑問可能會獲勝,因為“存有”構成我們實有的整體,一切運動都被限定這整體的內部,這現象已成無可動搖的前提。
我們必須原原本本接受個人乃“存有”之一小部分的觀念。個人無論對外或在自己內部都沒有任何任務、都無法從本性中產生出借此登上絕高處的理想。他無論如何無法改變已知的狀態,不管這狀態具有什麼缺點與矛盾,而且一直都維持原狀。他將這特殊的存有解釋作更廣泛生活——如精神生活或宇宙生活的表現或容器。但不能認為這些東西在此已獨特地具體化。個人不會相信:現在發生的事物已意味著超越他存在狀況的某些事物;甚至於把他的整個生活全投注在培養並促進已知存有,提高自己狀態的情況下。因此,人們常把生活看成這個樣子:即實有會產生出豐富無比的各類形體。各個形體會逃避外來的一切束縛,或者拒絕束縛,大大發揮自己的特性,同時全力體驗、享受,體會自我感受與自我享樂的喜悅與快樂。個人使自己與別人的差異明顯化,差距越擴大就越擁有快樂。可是,他也許會盡量把這個體化傳遍整個生活圈,並滲透到四周。這特有的獨立而又無可比擬的喜悅就這樣滲透到整個生活,也普遍提高了整個生活,並給予充分的滿足感。
如果要探尋個人文化特有的思想脈絡,大抵如上。我們都樂於承認:個人文化會擁護人類生活的獨特麵與任務;它所主張的運動是對社會文化的正確批評。不過,如果這是全部,又是終極,那麼,這裏所提示的人類生活盡管有燦爛的裝飾,仍將多麼貧困、空虛!即使有特色的、堅強的個人群集一處,幸運地能盡量發展其天賦,巧妙地加以完成,人也依然要受他自己及其處境的束縛。他也許會不斷享受自我,將自己的行為一再映照在觀念中,他也許會不斷記起快樂瞬間的實際感受,但不可能超過各別狀況的排比與繼起,他的生活絕對不可能總合為一個內在整體。可是,人會思考,甚至是會思考他所思考的存在者。這種存在者不會不去探討整體。而且,如果不能發現整體,就難免產生空虛感。繁富多樣、千變萬化,不斷從這一點轉向另一點的事物,也許會在刹那間使人愉快,可是,不久一定會引來徹底的疲累與麻痹。人不會隻在維持現狀,不會把他的生活全用在特殊的範圍內,一定會和宇宙的無限發生關係,人類生活難免要把自己定於一點,並從這一點上觀察或尊重個人的範疇這現象一旦形成,就會以一點貫徹到底,把一切努力與情感釘在這偶然的特殊點上,把個人限定於其特殊性,而又無突破這種製約的能力,尤其缺乏普遍的真理予結合人群的愛,這一切聚合在一塊,就不能不認為人類生活貧困而狹隘了’盡管它有華麗的內涵。
此外,我們過去所討論的人類,是自然賦予強烈個性,命運允許其充分發展的人類。然而,人類的平均點又如何?難道不是個性不太能發揮,在其開展中不十分覺得快樂的人群嗎?進而,人類相互間的壓迫與製約難道不是大大妨害分散表現的個性嗎?對於這類妨害,如果除了纖細的快樂之外別無其他目的,如何能湧現奮起一戰的心思?如果我們超越個別事件,將問題提向人類生活的整體,並整體地體會、考察人類生活有何正麵意義,就會發覺這種生活是跟辛勞與花費不成比例的巨大赤字。滲透入這種生活方式的快樂主義,很容易轉變為絕望的厭世主義,因為空虛感植根於這種不斷搖擺的生活中,且時時出現在經驗與感覺中。
這樣看來,人類文化所能采取的兩個方向都告失敗。無論人類彼此相吸或相斥,都不能給予整體人類生活意義和價值。社會生活重視生活的各種條件。可是,在為此而辛勞的時候,卻忘記了生活本身。個人文化雖想抓住人類生活,卻又無法超出各別不同的狀態與瞬間,不能統籌整體、觸及內麵性與內在世界,因此也缺少真正的心靈。一切行為與行動都仍留在表麵,因而無法達到心靈真正的“自立存有”。個人文化與人類生活這兩個方向彼此不斷戰鬥。整體的空虛感與缺乏內容往往隱而不顯。不錯,任何一方對另一方都有些許權利,都有多少優越性。彼此都強調己方的優越,隨時代處境而推移,因而人類生活看來充滿活力,明顯地頗有進步。可是,某個方向中的進步未必會提升整體。一個運動比其他運動更進步,不能證明自我已充實。而且,由於時代的變遷,一個時代認為正當的,在另一個時代未必認為是正當,這種情形為數甚多。大潮流一旦發生,即使能綿延數千年,終會被另一種相反的潮流所取代,而把傳統的評估全部推開,甚至倒換。這時,不是解放勝過組織,就是組織勝過解放。這種一進一退的現象對整體人類會帶來什麼樣的永恒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