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反省之路也是本質的。我們的分析如果很精密,則在生命根源的便是意識,甚或也可以說是超意識。意識或超意識是火箭,燃盡的殼又變成物質落下。進而,火箭本身的殘遺部分仍是意識。這意識會穿過燃殼,照亮它,變成有機體。不過,這意識是創造的要求,所以有可能創造時,就會對己顯化為意識。這意識在生命墮於自動性時,就沉眠不醒。選擇的可能性一出現,意識便覺醒,因此,在沒有神經係統的有機體中,意識會隨有機體自由進行的運動能力和變形能力而變化。在有神經係統的動物中,意識則與感覺係絡和運動係絡交叉的十字路——大腦的複雜成正比。有機體與意識的此一連帶關係當做何解?

對於以前著作所追求的,我們不必詳論,隻須想起下列現象即可。據某學說說,意識與某特定神經有關,並從這些神經的作用中像磷光一般散發。這學說因分析細密,也許可獲學者定。這是一種適當的解釋方法,但也僅僅如此而已。其實,生物已形成活動的中心,顯示出潛入世界的量之偶然性,亦即量的可能活動——此量隨個體而變化,更隨種屬而變化。某動物的神經係統描繪了行動所趨的柔軟路線(但可釋放的潛能與其說蓄於神經係統,不如說蓄於筋肉之中)。動物的神經中樞隨其發展與形狀而顯示此動物所選擇的範圍大小一即所能選擇的行動有多複雜,數目有多少——生物所能選擇的範圍越大,分配的活動量越多,意識的覺醒便越完整。以此觀之,意識的發展顯然以神經中樞的發達為準則。另一方麵,所有的意識狀態在某一層麵上乃是向傳遞運動的活動提出的問題,也是解答這問題的端緒,所以心理現象大都有大腦皮質的機構作用牽涉其中。以此觀之,意識看來仿佛自大腦湧出;意識活動仿佛連細部都取範於大腦活動。其實,意識並非從大腦湧出,倒不如說大腦和意識彼此互相對應,因為兩者是相當的,大腦利用其複雜結構,意識則利用其覺醒的強度,來顯示生物自由選擇之量。

大腦的狀態隻表現心理狀態中剛產生的行動,而此心理狀態則與大腦狀態相應。因此,心理狀態比大腦狀態更能詳細顯示此一行動。我們曾在別處嚐試證明生物意識與大腦的連帶關係,這關係有如刀與刀尖的連帶關係。大腦是銳利的刀尖。意識經由這刀尖侵入各類事件的細密組織中。但是,一如刀尖並非具有與刀同樣的廣延性,大腦也未具與意識同樣的廣延性。因此,猴腦和人腦雖然極其類似,卻不能以同樣的尺度來測度與二腦相對應的意識,而且與二腦相應的意識也不能加以比較。

其實,這二腦並不像一般想象那樣類似。能力最強的動物,例如猿猴,其組合新運動的能力也要受到顯著限製,但是人類卻可以學得各種技藝,可以製作任何物品,總之,也可以學得任何的運動習慣。對此事實怎不令人驚歎?其中即含有人腦的特征。人腦和所有的腦一樣,是為組構各種運動機構而創出的,也是為了讓我們能選擇其機構之一,才借點火作用以展開運動而製作的。但是,人類所組構的機構數目,以及人類所選擇的點火器數目,皆為無限。就這一點來說,人腦跟其它動物的腦迥然而異。受限製與無限製之間有如閉鎖與開放之別。這不是程度之差,而是性質有別。

人性

因此,動物(最聰慧的動物亦然)的意識和人類的意識有基本上的差異,因為意識與生物可以自由運用的選擇能力正相對應。意識與現實行動周圍的可能行動之暈輪,有同樣的廣延性。意識與發明同義,亦與自由同義。在動物中,發明隻是以平時動作為主題的變奏曲。動物被閉鎖在種屬習性中,不過可借富有個性的創意擴展習性的範圍。然而,動物隻能在瞬間脫離自動性,而這瞬間也隻是創出新自動性的瞬間。牟獄之門以為已經開放,但很快又關上了。動物雖然拉開自己的鎖鏈,但充其量隻能拉長而已。到了人類,意識才真正切斷鎖鏈,在人類,也隻有在人類,意識才使自己獲得了自由。生命的曆史在過去是意識意欲提升物質的奮鬥史,也是物質複落在意識之上,幾乎完全壓碎意識的曆史。這意圖是反諷的——可是,我們在此不是以此比喻,而是就意圖或努力而言。問題乃在於如何從必然性之物質創出自由的器具,如何製作超越機構的機構,如何利用自然的決定論穿越自然決定論所布下的羅網。可是,在人類以外的地方,意識不管在那裏都想脫離網羅,反為網羅所困。意識成了自己所設機構的俘虜。意識想把自動性引到自由的方向,自動性卻纏住意識,拖著意識。意識無力逃離自動性,因為意識為行為儲存的能量幾乎全耗在維持意識引入物質後的均衡狀態上,而此狀態無比微妙,在本質上卻極不安定。人類不僅要維持自己的機器(身體),還可任意幫助這機器。所以能有此成就,乃因人腦非常優秀所致。由於大腦的關係,人能夠構造無數的運動機構,不斷使新習慣與舊習慣對立,並讓自動性發生內部分裂,再加以控製。人所以有此成就,是因為人有語言。語言把非物質的身體提供給意識作為肉體的場所,好讓意識不必完全依存於物質的身體。不然的話,物質的身體會將意識拖入物質之流,旋即並吞之。人所以有此成就,是因為人有社會生活。社會生活就像語言儲存思想一樣,儲存許多奮勉之力。如此,社會生活才能穩定平均的水準,使個人一下子提高到這水平,並利用這最初的激勵,使凡人不致沉眠。傑出者更傑出。可是,我們的大腦、社會和語言,隻是同一種內在優越性的不同外在表征而已;並且分別道出生命在進化瞬間所贏得的惟一例外成就;也指出人類別於其它動物的性質之異,而非程度之別。由此可推測得知,當生命踏上可使自己躍動的跳板末端時,其它生物看到網羅高張,就退了下來,隻有人類躍過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