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人的床(1 / 1)

文/李漢榮

床的重要,誰都明白。人的一少半時間要在床上度過,床上生,床上做夢,床上害病,床上休息,最後在床上死去。因此,床是人人都乘坐的一艘船,從“船”上所載之物,可看出該船的航行方式和“船長”的形象。

“半床明月半床書”,這頗富詩味、書卷味的床,就是文人的床。

一般來說,鴨絨被、席夢思這些貴重玩意兒在文人的床上沒有席位。絕不僅僅是因為窮,也不是怕蓋了鴨絨被就要做噩夢。文人把做夢、棲息的地方看得很重要,他不願讓那些沒有靈魂的東西充塞他的夢境,於是,文人的床上就放滿了他的珍愛——半床書,半床思想,半床古往今來的月光,半床精神的夜餐。

夜深了。喧囂沉寂了。月亮的船在天上航。文人坐在他的床上——船上,在語言、智慧,精神的海洋裏航行。文人的床,是一艘夜航船!

文人愛孤寂,常常為自己創造一種孤寂。此刻,天睡了,地睡了,市場睡了,而靈魂醒了,書醒了!在小小的床上,不,在小小的船上,聖賢、哲人、沉思者都醒過來,與他同船而坐,永恒的汪洋拍打著船舷,閃電劃過頭頂,隕石囤積甲板,星光如漁火,燭照著迢遠的彼岸。夜航船,在長夜裏運載著精神的鑽石和夢幻的珠寶。

夏夜,與李白坐在涼席上,聽曠野的風聲,憶唐朝的月亮。冬夜,窗外落著大雪,他擁被而坐,傾聽俄羅斯大師們憂鬱而寬廣的訴說,書中西伯利亞的大雪和窗外的大雪一齊紛飛,把靈魂雕塑成茫茫雪原。夜深了,他沉浸在一本天文書裏,遨遊於廣袤的宇宙空間,望著誠實的燈光,遙想地球的命運銀河的命運宇宙的命運萬物的命運,此時此刻,他的床,難道不是一艘以光速飛行的宇宙飛船?

文人的床大多較亂。衣服、褂子、孩子備用的尿布、《神曲》,常常擠在一起。他也想整齊一些,於是,讓靠牆的一邊睡書,把靠地的一邊留給自己。這一整理,不小心整理出一種人文意味來:牆是曆史,讓書靠在牆上,他又靠在書上,靠在重重疊疊的時間和記憶上;而床下麵是土地是現在是生活。他穿行在曆史與現在之間、書與生活之間、夢與土地之間。於是他意識到:文人的真正使命,是傾聽過去,觸摸現在、叩問未知。

文人的床都不時髦。沒有鴨絨被席夢思,沒有暖氣空調沒有壁燈沒有睡袍。這常常招來一些闊人的嘲笑:“文人可憐,太清寒。”文人沒說什麼,天黑了,闊人走了,文人登上那簡樸而偉大的床(如同國王登上王位),體溫和心溫很快回升,寒夜早已被大師們暖熱,麵對千年不熄的爐火,他心中升起深深的敬畏和感恩之情。

文人生病臥床,一般都不太沮喪,“好,這回又能好好讀幾天書了。”於是他一邊吃藥一邊“吃書”。病痛,使他讀書讀得更深入,從無字的地方讀出字來,從書的空白處讀到了更多的意蘊,因為“書的最動人的部分常常寫在書的空白處”。沒有大痛苦就沒有大智慧,就沒有大書,沒有大痛苦就讀不懂大書。真正的大書後麵都隱藏著一種災難,隱藏著一個充滿鹽、沉船、礁石的大海。他在病中知道了自己的病灶和有關穴位以及一些病理的藥理知識,他在病中讀懂了在健康的時候讀不懂的書中的深藏。文人的病床,實在是一艘探險船,臥病的日子,就是一次穿越峽穀的航行。

文人的床,沒有什麼好說的,平平常常一張木床。他睡著了,也扯鼾、做噩夢、翻身、磨牙!那睡相也不一定都很書卷味。“半床明月半床書”,明月是自動從窗外跳進來的;書,卻是他自己放上床的。有時候睡著了,手裏還抓著半本書。他說:“枕著書睡覺,夢境也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