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長的和埋藏的(1 / 1)

文/馮秋子

我在北京生活二十多年了,比在內蒙古生活的時間長,但我寫蒙古高原的人和事比寫北京的多。我說不清是因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心裏埋藏了一些歌,有一天,當我能夠唱的時候,出來的聲音是內蒙古草原的。就是這樣。

一九九二年深冬的一天,家裏來了十幾個外地的朋友,有做音樂的,有做紀錄片的,有畫畫的,環繞著地毯盤腿而坐,我把好吃的好喝的東西都端上來,和大家一樣坐下。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唱一支歌。”我先生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假的?”真的。他說:“你沒事兒吧?”他是寫歌、製作音樂的,他沒聽過我唱歌,知道我不會唱,唱出來走調。看我堅定不移,並不想收回剛才的話,他說:“不知道動物園關上籠子沒有?馮要是唱,動物園的動物都該亂跑了……”我就是想出聲。實際上,那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唱什麼,詞和旋律在哪裏,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土地,深埋在我心裏的土地,這時開始伸展,遙遠而常存在我夢中的山脈,把我的聲音馱起來,爬過山去。聲音滾滾湧流,在起伏的草地裏顛簸,顫動,向著深處走。那是我即興唱出的蒙古長調,詞和曲是走到那裏時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我唱得淚流滿麵,怕自己不能堅持到底,就閉上眼睛唱。

等我唱完,看見大家都在擦眼淚。

我先生說,他聽呆了,中間他想去外屋取一張紙,記下我唱的旋律,但舍不得離開,怕漏掉一句。他知道我再不能重複唱出這首歌。

對於我來說,這首歌確實是第一次唱,也是最後一次唱。

二十多年,我就在心裏唱還沒有出生就遊動在睡夢中的歌。在遠離家鄉的地方,依照自己的節奏生活。他知道我很多時候心不在焉,不知道我心裏正有一支歌的動靜。他知道我高興了,就是高興了,知道我悲傷的時候也許正感覺到幸福,但不知道我悲傷或是幸福的時候,不隻會沉默,許久以後,還想唱一支長調歌。

每天,太陽一升起來,我就開始為這一天忙碌。我是妻子、母親、報社記者、編輯。這些是我想做好的。業餘時間,閱讀,寫作,采訪,拍紀錄片,參加體育鍛煉,參加現代舞的排練和演出。也常跟朋友們在一起。

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經曆了很多曲折、前些年已經雙目失明、現在重病在身的父親,心裏永存著光亮;讓苦難深重的母親幸福、安詳。當記者以前,我做過大學教師、長篇小說編輯,去過很多地方。在藏北那曲,我采訪一位當年名震青藏高原的大強人,他病得很重,已經不能說出完整的話,但那一聲高遠、洪亮的笑,就像我的父親。

生活在每個角落裏的人,一起組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艱難世界。我體會和感受到的東西,注定了自己一生都將樸素地生活。我告訴我的孩子,人的地方越來越小。深夜,你聆聽外麵的世界,世界中生長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這就是你跟大地的關係。無論將來遭遇了什麼,都要熱愛你生長的土地。我當初像你一樣,盼望長大,可又害怕長大。我常常一個人待在屋裏或者野外的藍天下祈禱:給我力量。但是,力量是在承擔和創造中產生的。我鼓勵他,日久天長呢,慢慢體會吧,你能做好。我也一直這樣鼓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