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拒靈伸手打斷,“我沒問你前後行程,隻問是煎給誰的。”說這麼詳細做什麼,聽得他剛剛好轉的情緒又惡劣起來。哼,這種人也會有掛心的人嗎?他被人毀了容他都嘻嘻哈哈地不當回事,現在居然親手幫別人煎藥——活該焦掉!
“你聽我說嘛。我看看火候差不多到了,就想去叫你起來,走過院子看到那株梅樹又想叫你出來賞梅,結果後來發現動過手腳,一打岔我就全忘了。”鳳眼楚楚可憐地看著他,“就是這樣。”
“……”嗓子忽然幹澀無比,拒靈很費力地吐出音來,自己都覺得難聽無比,“藥是煎給我的?”
眼前的臉容忽然模糊起來,刺痛的眼望出去一片霧茫。原來還有人沒有忘記,沒有忘記他受了傷,沒有忘記他在痛,一直一直在痛……還有人沒有放棄他……
“對呀。你那些藥隻是治你臉上的傷,身上的傷你根本就是打算讓它爛掉了對不對?”
拒靈恍惚答:“我消失了……是皆大歡喜的事啊。”
“我不歡喜。”青年仍舊是軟趴趴沒幾根骨頭的姿態,聲音也懶懶的,“你死了,我會難過的。我,也會死的。”
拒靈一震,一時間啼笑皆非,“宮四少,你會不會太假了?你這麼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安慰。”
“我本來就沒有安慰你的意思。”他漫不經心地對著藥碗吹了口氣,“我隻是在說事實而已。我不信佛,不出家,覺得了無生趣時就隻會‘不生’。你不必懂也不必信,隻要記得你不能死就好了。”鳳眼斜斜一挑,“不然——你就是連我也害死了。”
拒靈是真不懂,更受不了他如此詭異的說話,“什麼亂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不懂真好。”宮四細細地笑,神態看在拒靈眼裏更是詭異,“心會動……真好。你要好好地活著,我不想死了,你也就不準死,我會待你很好的。”他趴著微側頭,口氣一如拿著桂花糖哄小孩,笑一笑,“雖然我不大會。有人欺負你我就幫你欺負回去,你想要什麼我坑蒙拐騙盡力給你找到,你再哭時我也不嫌你煩。”他想一想,“你好好地活,我陪著你,這樣子夠不夠?”
拒靈呆滯,吃吃地道:“我、我又沒對你好過。”他受的刺激太大,一時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不打緊。”沒被罵“有病”,宮四精神大振,“你不想死便成了,其他的慢慢來,你以後對我好些也是不晚的。”
眼前又模糊了,他用力眨了眨眼,這一刻忽然很想看清楚這個人的神態,說“你要好好地活著”的神態,是真心地這麼希望也好,哄著他開心的也好,他希望他活下去,不要他死,終於有一個人不要他死了——
宮四還在追問:“你還沒答應我,要不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好好活著,這四個從沒想過的字在他心底反反複複地回蕩,擴散出一圈比一圈大的漣漪,一時間恍然,原來自己竟是活著的嗎?
“哭哭哭,就知道哭!蹲半個時辰馬步就暈倒,這麼沒用,難怪你爹看也不看你一眼,早知如此我何苦廢了一身武功生你出來……”這是娘的聲音。
“你到底犯的什麼賤?看看你這副樣子,分柳山莊的臉全給你丟得幹淨!”這是四哥的聲音。
“我說老七呀,你怎麼又回來了?明明不分方向,每次這麼一路問回來都不覺得辛苦嗎?到底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明白這裏根本不需要你?”這是三哥的聲音。
還有,記憶中永遠隻能看見背影的爹。
二十年……越來越懷疑,他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呢。
好好活著啊——多麼甜美多麼不能拒絕的誘惑。隻是扭曲到自己完全不敢多想的人生,連自己都放棄都不能振作的未來,真的還可以有任何期待嗎?他寂寞得太久太久了啊,總是隻能一個人,麵對殘忍麵對血腥,被逼著長出滿身荊棘,永遠期待但是永遠得不到救贖,惟一對他微笑的人也失去,真的……寂寞到要發瘋啊。
所以,即使伸出手的是這個人他亦不能拒絕忍不住要相信——其實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吧,隻有這一個人而已,問題不在他被欺騙所以不敢相信不願相信,而是隻有這一個人肯伸手,他沒有選擇嫌棄,怎麼能……不心動?
宮四站起來,過去,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肩,“要哭就哭出來吧,我說過不嫌你煩的。”眼圈紅得這麼厲害,說是被他幾句話感動的那也太會做夢了,不過看樣子應該也不是氣的才對。
少年的嘴唇顫抖著,眼中水氣欲滴,順著肩上的手指看向那張臉,近距離才發現他從來如洗的眉目有點髒,大概是之前煎藥時不小心弄上的——猛然間再也忍耐不住,死抱過去“哇”的一聲驚天動地。
宮四腦中空白了一瞬,被突然爆出的聲音刺激得——隻一瞬,隨即反應過來。憐惜地伸出手回抱住少年明顯單薄的背——單薄得他的懷抱甚至有些空蕩。懷中人身子哭得輕微抽搐起來,聲音是毫不掩飾的淒厲,被所有人背棄的慘然。
宮四心底微微地灼熱。這個哭得一點形象也沒有的,才是小鬼的真麵目吧,初遇大哥時也是這樣毫無顧忌地抱過去痛哭,那時不覺得什麼,知道他的身份後也不過想怎麼一個殺手會這麼沒神經,大略明白他的經曆後才開始有些動容。看上去這樣冷漠狠毒的人,其實卻是被人給一點好處就可以去赴湯蹈火的吧?從修羅場中一路鮮血淋漓地走過來,竟然還保有著這樣天真的純善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微微地笑,長長的睫毛遮了眼,看不出是真心還是譏誚。大哥,這才是你把他托付給我的真實用意吧。要我看看,世上還有這樣無論受到多少傷害都百折不回的笨蛋,失去了信心,都仍舊可以不放棄。大哥,你看出我的厭倦了嗎?這樣子的用心良苦費力算計,你自己都要死了,竟然還不忘為我安排好後路嗎?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在你心裏,是真的將我當做兄弟手足,沒有血緣也沒有關係呢。
抱著哭得一塌糊塗的少年,嗅著屋外暗香,宮四微笑著閉上眼,這一刻忽然覺得——很好。
真的很好。
轉眼五六天過去,眼見得宮四少逍遙自在地東溜西逛已將分柳山莊上下人等混得爛熟無比,沒有一絲辭別的意思不說,間或還買些物什家件回來裝飾本來簡樸的客房,據目擊下人回報,短短幾天工夫那裏已經成為整個山莊最精致華麗的一間房。
“他好像真的樂不思蜀了。”柳六一腳踏入日華子居,彙報最新動態,“他又在那裏煎藥。”
還不能下床走動的柳四若有所思,“是嗎?那應該是昨天從我這兒偷去的藥。”
“啊,四哥你幹嗎不阻止?”
他向腦筋有點直的小弟笑出一口白牙,“你是希望我一直在床上躺下去嗎?”
“咳咳,”柳六幹笑,“我隻是奇怪他那等身份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
柳四斜他一眼,“宮四少洗手做羹湯沒什麼出奇,稀罕的是那種人居然會為別人做什麼事。”
“對哦,”柳六立即附和,“他這幾天對老七是不錯呢,老七已經會抱著他哭了。”眼神暗下來,“真的很想扁他一頓。”
他語意含糊,那個“他”也不知說的是誰,柳四倒是心領神會,一手撫上消了腫塊但淤青仍殘存的額角,低聲吐出:“我比你更想。”
柳六咬一咬牙,“四哥,我來是想跟你說,第九個也死了。”
柳四淡漠垂眼,“是嗎?看樣子又找到第十個了?”
柳六沒他隱忍,臉上神色鮮明,又是鄙夷又是憤怒,“第九個是死在孤鶩門餘孽的手裏。上次老七救下三哥後,好像就被他剩下的同門視為莫縱雪的同夥了,那些人沒膽子來這裏正麵對上老七,就找上了爹,原是想擄了他來威脅的,可惜沒占到太大便宜,隻白賠了第九個的一條命。不過爹倒是真在三天之內找到了第十個。”
柳四冷笑,“天下的女人多得是,死多少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這事你跟老五說了沒有?”
柳六點頭,“說了,五哥跟二哥商量過了,爹那筆爛賬自然隨他自己。五哥說隻怕他知道找上他的是孤鶩門,免不了要回來尋老七的晦氣,倒是不可不防。”他遲疑了一下,“四哥,我瞧五哥這回的眼色總有些怕。”
柳四默然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這麼多年,他忍得也夠了。”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拒靈在看書,宮四在看他。
屋子裏很安靜,晨光正好,陽光由湘妃竹簾折射進來,鋪了一地碎金。
宮四坐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坐不住了,起身過去瞥了一眼,“咦”了一聲:“你在看《甘石星經》?”
拒靈“嗯”一聲。
“你連星相都懂嗎?”宮四讚歎,“我隻識得銀河。”
拒靈鎮定地答:“好說。”
宮四再讚:“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學問。”
拒靈力持鎮定地答:“好說。”
宮四接著道:“不僅懂星相,居然倒著都看得懂。”
“啪!”
宮四及時側頭,堪堪閃過劈麵摔過來的書。
“誰叫你眼睛抽筋,一直盯著我看!”這麼目不轉睛——可惡,他能看得進什麼才有鬼!
“我無聊!”宮四保持著那個側頭的姿勢,三個字成功地堵死拒靈接下來所有的話,對方都承認自己無聊了,他還能說什麼!
宮四卻還有話說:“你說話不要那麼大聲,臉上的傷好不容易結了疤,小心些好。”
“……”他無奈瞪眼。
“對了,我們出去逛街吧?”
“逛——街?”有點困惑,他重複一遍,“什麼意思?”
宮四被問得一呆,“呃,就是到街上隨便走走看看的意思。”
拒靈嗤之以鼻,“浪費時間,要去你自己去。”
“別這樣嘛,出去透透氣有什麼不好,成天關在屋裏很容易想不開的。”宮四將臉擺到他麵前,“如果下定決心不再做殺手的話,那總要過回正常人的日子吧,和人群接觸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正常人的日子……刹那間心跳如鼓,聽到就毫無抵抗之力的誘惑,但是他……可以嗎?拒靈別過頭去,“說了不去就是不去。”
宮四眼見他眼中希冀光芒大起,以為說動,不料卻得到這種回答。他眼珠轉了一圈,“啊,你是怕臉上的傷嚇人?這好辦,找塊麵紗蒙住就是了。”
“不是。”拒靈猶豫了片刻,終於道,“你忘了第一次來這裏時是什麼樣子?我出去走一圈,鎮上的狗都不敢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