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失態,使者暗暗地鬆了口氣,含笑說道:“恐怕殿下不知,您的二弟,還在淳和都呢。”
恒苻已穩住心神,問:“你說阿英,還沒有死?”
使者道:“沒有——”
恒苻覺得自己的心也要跳出了腔子,麵上卻不動聲色,道:“將信拿來我看。”
使者奉上書信,拆開看時,紙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血淋淋的手印。使者忽一笑:“全看殿下救,還是不救了。”
他的輔臣都不讚同休兵。征戰三年,眼看就要功成,豈能說休兵便休兵?興王現在雖隻有四州,但南方富庶,宜養民力,局勢瞬息萬變。再說,淳和都的天正帝已經衰老,中風臥床不起,活不了太久,倘若興王繼承帝位,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
當晚他與幾位心腹商談,直到夤夜仍爭論不休,他最終長歎一聲,疲倦地道:“諸公的話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一家俱亡,隻剩下他了。你們想想自己的父母兄弟,想必能夠體諒我。”
抬頭一看,隻見一室寂然。
兩個月後恒英被車馬送到了懷平,被抬進西武侯府。第一眼看到,恒苻幾乎驚駭,不敢相信這個雙腿潰腫、手指蜷曲、肩背上布滿烙痕,遍體鱗傷的人,竟是自己原本豐神俊逸的二弟。
恒英傷得實在太重,一天當中,足有大半天陷在昏睡裏,但偶然也會清醒,有一天忽然睜眼看到了他,口唇嚅動,用嘶啞不能分辨的聲音,叫了聲:“阿哥。”
他猛然呆住了。
三年來那日夜不止的憤恨、愧疚、悲傷、疲憊,紛至遝來仿佛一道怒潮,他不顧仆從環伺在身側,驀地伏向床沿,慟哭失聲。好像是三年來攢起的一口要活活憋死人的氣,終於慢慢地吐了出來。
曾經讀書,讀到那些孤臣孽子一夜白發臥薪嚐膽,覺得古人堅忍,是真英雄,可事到臨頭,輪到他自己隻為仇恨活著,那種滋味,誰又真能體會。
幸好還有恒英。他心裏想。
然而,恒英的傷勢,對醫官們來說,也是一件棘手的差事。醫官都認為他的手指必須盡早醫治,十分猶豫地道:“不能拖,此時不治,隻怕二公子將來……不太方便。”
恒苻皺眉道:“那就治。”
醫官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回稟殿下,公子虛弱,若治起來……隻怕……”
“隻怕什麼?”
“隻怕要熬一些苦痛。”
恒苻怔了怔,看看恒英的手,又看看他毫無血色的麵龐,一時之間,無法決斷。想了大半晌,才道:“治吧,將來,他總不能不用手。”
誰知醫官接指時甚為殘忍,要先將蜷曲的手指硬生生掰開。恒英原本整日躺在床上,連翻身都有些困難,但掰第一根手指的時候,不知哪來的力氣,身體猛地一顫,將一聲慘呼死死忍了下來。
醫官固定好第一根手指,開始掰第二根,恒苻已不忍再看,幸好這次恒英仿佛做足了準備,不像前一次那麼大的反應,隻是發出一聲克製的□□。連醫官都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位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王子,居然如此硬朗。
左手傷得較輕,很快便固定妥當了,細細地敷上藥,醫官開始掰右手。恒英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開始止不住地劇烈發抖,忽然睜開眼睛,極虛弱、又極用力地對醫官道:“你快些。”
恒苻知道,他說這句話,其實已經難以忍受了,自己額頭都是汗珠,卻接過侍女絞來的手巾,為弟弟拭去汗水,低聲道:“阿英,且再忍一忍,好麼?”
右手的食指蜷縮得最為嚴重,醫官把這根手指留在最後,掰的時候稍一用力,恒英的臉色開始發青。恒苻安慰道:“快要好了,先喝點參湯吧?”親手舀了參湯送到他唇邊,稍一傾,那參湯卻沒有送進嘴去,而是沿著下顎緩緩流進了脖頸。
醫官顧不上什麼,用銀針去刺他的穴道,把他從暈迷中催醒,但這一回,他的眼神有些渙散。
醫官不敢拖延,急忙固定最後一根手指,他抽搐著動了動,似乎想把手從醫官那裏抽出來,然而抽不動,便也不再嚐試,隻是散亂地呼吸著。
恒苻喚道:“阿英……”
恒英昏沉不清楚的目光,便茫茫無目的地移到了恒苻身上,忽然嚅動嘴唇,一個字一個字,萬分艱難地說了一句話。極為含混的話語,恒苻離得近,卻聽清楚了,他說的是:“不要用刑了,隻求速死。”
刹那間恒苻臉上血色褪盡,就像床上的恒英一般慘白,退了半步,強笑道:“阿英,你糊塗了,我是阿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