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英道:“哪裏這麼容易‘萬死’,無妨的,我隻是悶煞了,想乘著馬車,就在懷平城裏轉一圈,可行?”
這一聲“可行?”問得薑歡頭皮發麻。隻得道:“是,公子。”
此時恒苻並不在懷平城。
寧王雖與朝廷議和,但駐紮在禹江北麵的大軍,一直沒有全部撤下,統兵的西中郎將趙顯也一直鎮守熊城。三天前恒苻啟程南下,一麵巡視軍隊,一麵要與軍中諸將商議下一步的打算。
恒苻並不想撤軍,渡過禹江,直搗都城,奪取九州,這種渴望深深紮在他的心裏。然而當然急不得,種種細務,都要一樁樁議起來,打了三年多仗,地方民情輿論,也有必要去進行探訪。
於是恒苻要到一兩個月後才能回來。
寧王南下,天氣又熱,府外便沒有那麼多的車馬,安安靜靜的,隻有兩隊守衛在例行巡視。
馬車從偏門逍遙而出,很快駛過守衛,越出不遠處的坊門。這是恒英來到懷平城後第一次出府,坐在車裏聽見車輪轆轆,心中說不出的愉快。車夫問道:“公子可有打算,要去哪裏?”
恒英道:“隨你。”
車夫想這兩個字可真不好辦,薑管事又吩咐了一堆禁令:不可走遠,不可晚歸,不可令公子疲倦,這許多“不可”加在一起,不知能去哪裏看個熱鬧?
心中正反複考慮去處,一時便沒有注意,不防備前麵猛地奔出一道人影,竟朝馬車悍然撞來。
車夫大驚失色,下意識死死勒住馬匹,幸得這車並不是王侯正式的座駕,而隻是一輛小巧輕便的車輛,約束及時,到底安然停住了。車夫嚇得遍體生汗,怒斥道:“什麼人作死!”
定睛看去,攔車的竟是一個衣衫敝舊、披頭散發、骨瘦如柴的年輕女子,這女子似乎也被差之毫厘碾撞到自己的馬車所嚇,臉色一片青黃,在前麵瑟瑟發抖。護車的侍衛正要策馬驅趕,街邊卻又奔來一個四五歲大、滿臉黝黑的小女孩,撲向女子裙裾,恐懼叫道:“阿娘!阿娘!”
侍衛反而一怔,這弱女幼兒兩個流民,冒險衝撞車駕,不知為了什麼?
此時女子已撲通跪倒地上,身體抖得好像一片落葉,雙手扶地深深磕頭,臉幾乎要埋進地裏,顫聲道:“奴婢萬死,敢問車中使君,是從西武侯府來?”
侍衛道:“如何?”
這一句等於是承認了,那女子雙肩抖動,泣不成聲地道:“啟稟使君,奴婢是淳和都寧王府的下人。”
恒英一直沒有作聲,此時一聽,心中愕然。
他打開車簾,向這個伏地跪拜的女子端詳了片刻,然後道:“你抬起頭。”
女子聽到這個聲音,仿佛刹那被驚雷劈中,原本青黃的臉變得煞白煞白,她身體陡然抬起來,好像一根折斷的樹枝被猛地掰直了。一眼果然看到恒英,抑不住蹌踉爬起,朝馬車撲去,淒厲道:“二郎!”
這舊日的稱呼令恒英不禁驚駭。
他辨認著這女子的麵龐,脫口道:“寶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又問了一遍:“你是寶梅?”
那叫寶梅的女子複又拜倒:“二郎,奴婢總算——”話戛然而止,接下來有千言萬語,卻都無話可述,隻發出長長一聲嘶啞的慟哭,仿佛是從她幹瘦的胸膛裏,從魂魄深處迸了出來。
恒英還沒有從震驚中回神,目光自然而然,又移到了她旁邊小女孩的身上。
他驟然極快地站了起來,忘記了自己的腿腳還沒有恢複到可以獨自下車的地步,自然不可能站穩,幾乎從車裏摔了下去,車夫甚至聽到了他膝蓋撞到地麵發出沉悶的一聲。車夫和侍衛都嚇得變了神色。
恒英隻覺一陣痛入心入骨,但顧不上,身體還伏在地上,已抬頭愣愣望著那個正驚懼哭泣的女孩。刹那的時間,仿佛有幾年那麼長,他的臉色也變得極為慘白。
他指著那小女孩,道:“把她……把她……”忽覺心中震蕩,氣血翻湧不可遏止,硬生生咽下一口腥鹹,一時居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侍衛忙把女孩帶到他身邊。
他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裏,牢牢抱著,仿佛生怕一鬆手,這孩子就會消失一般。他用袖子擦拭她滿是灰塵的臉,仔細地分辨著這女孩的輪廓,她大大的杏眼,高高的額頭,和寬寬的耳垂。
他魂驚魄惕,駭然望向寶梅:“這是……她……”
寶梅慟哭著點頭。
恒英突然間也輕輕顫抖,極度的震驚下,已無法顧及眾人,用幾乎語無倫次的語調道:“阿瑜?阿瑜——?這是我的阿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