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英全憑一股傲性,才走回到秋思閣內,實在不能支持了,顧不得什麼正色危坐的君子儀容,往玉簟上就是一倒。
寶梅嚇了一跳,忙到他身側跪坐下道:“二郎怎麼了?”
恒英累得話也懶得講,躺了半天,才說了兩個字:“好倦。”
他的衣衫幾乎已經被汗水浸濕,寶梅忙為他拭了拭臉上的汗珠,又端來一盞涼茶,恒英勉強抬起身體,就在她手裏如飲甘露般咕嚕嚕全喝了下去。寶梅不禁嗔道:“您不能太心急的。”
恒英又躺倒了,並不答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寶梅,你替我捶一下腿吧。”
寶梅點點頭,捏個空心的拳頭,在他膝蓋上方一敲,卻見他陡然吸了口氣,緊緊皺起眉頭。寶梅吃了一驚:“怎麼!”
恒英緩了過來,向她苦苦一笑,道:“你輕點,輕點,我腿上又酸又麻,痛得厲害。”
寶梅看著他的神情,心中微微怔忡,她並不是一個懵懂少女了,能夠讀出他語氣裏熟稔和親近的意味。她忽然想起來,眼前這刻是第一次與他離得這麼近說話,他們竟然同處在一張席上。
她猛然有些失措,不知為何,內心刹那閃過的並不是充滿綺懷的竊喜,而是茫茫隱約的害怕。她把雙手放在身前相互絞著,一時之間怔在那裏。
恒英卻痛得急了,這番躺了不動,酸麻針刺的感覺好像放大了數倍,堵塞所有血脈,他撐起半個身體,自己按住了右腿一側。寶梅醒悟過來,將他扶倒,輕聲道:“奴婢給您揉揉吧。”
她手指在他的腿腳上,拿捏力道,輕輕地給他按摩,這原是從行院學來的技藝,也曾服侍過尋歡作樂的客人,當時依偎在那些男人懷裏,最美的美夢也做不到今天安坐瓊閣玉簟、伴隨王孫公子。
寶梅不由澀然一笑。
可見神明從不允這人間圓滿,賜下再清靜怡然的時光,也要留一片無可奈何的缺憾。世上很多缺憾到底是無法彌補的,她螓首微垂,愴然而溫柔地看一眼恒英。大約因為終於舒適起來,他闔著眼睛,像是安歇了。
恒瑜抱著香瓜施施走來,喚道:“阿爹。”
寶梅轉過頭,將食指放在唇上,又輕輕擺了擺手。
恒瑜俯身探探父親,知道父親睡了,便拉著寶梅指著秋思閣外道:“阿娘……”
寶梅渾身一顫,整張臉孔登時都紅透了,慌忙去看恒英,見他闔目不動,才稍稍放了心。踉蹌站起,快步把恒瑜牽到旁邊角落,輕輕一頓足,低聲嗔道:“這孩子,以後不要再叫我阿娘了。”
恒瑜一愣,不明白緣由。寶梅見她一雙眼睛立時水汪汪的欲哭,驀然心又軟了,急切間無法,隻好權且說道:“別在阿爹麵前叫,好麼?”
恒瑜問:“為什麼?”
寶梅麵紅耳赤難以回答,半晌,撫摸著恒瑜的腦袋,胡亂道:“因為……因為……阿瑜的爹爹是主人,他會生氣!”見恒瑜茫然不解的樣子,忙又補了一句:“總之,阿瑜聽話,好麼?”
她一邊說,一邊毫無緣故惶惶地抬頭張望,這才發現秋思閣外站著三名侍女,都穿長裙小袖衣,挑著漆盒,笑吟吟地候立。今天大暑,風俗要烹羊飲酒,侍女應是來送羊湯,想必恒瑜探知有好吃的,剛才特來告訴。寶梅心下不禁又覺有趣,輕輕彎起唇角,她想要抿起嘴來一笑,可發出的卻是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
薑歡來到秋思閣時巳時過半,一輪明晃晃的太陽已經高升,隻見閣子內十分寧靜安適,二公子一手支頤側躺在涼簟上發呆,他的大女正在保母照料下吃一碗香氣撲鼻的羊湯。而那個名叫寶梅的侍女,手持紈扇坐在二公子的身旁。
薑歡有些詫異,因為從未見過二公子這般衣衫皺亂姿態懶散的樣子,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公子雖是病人,行動不便,但和他大哥寧王殿下一樣,平素儀容典雅可觀,或許正是王府教養出的風範。薑歡揣度他心情不錯,走上去叩首笑道:“公子夏安。”
恒英似乎還在出神,隻“唔”了一聲。
薑歡笑道:“公子已喝過羊湯麼?這羊湯是侯府的老廚做的,乃侯府秘法,連羊髓也熬製進去,公子飲了可補元氣。”
恒英用手撐著慢慢起身,費力地趺坐起來,薑歡忙上前將一張憑幾搬過去,好讓他倚靠。恒英坐穩後微微一笑,道:“如此好物,那你回去也喝一碗吧。”
薑歡笑嘻嘻道:“謝公子。”
恒英道:“隻是既然大暑烹羊沽酒,為什麼隻有羊,沒有酒?——你莫誆我,我知道西武侯府裏有一處酒窖,以前永初寫信給我,還特地炫耀過他的藏酒。雍州名釀風光春,我想要飲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