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
恒英花了很長時間,慢慢地抄下了這一行經文。
端詳著“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這八個字,他出了一會神。
當年外祖父去世的時候,他阿娘親自抄寫了千篇經文,供奉佛堂。可是西方真的存在一片佛土,有七寶池,有八功德水,有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的樓閣,有天樂陣陣,雨天曼陀羅華?而生者的虔誠,真的可以讓死者超度去那片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莊嚴佛土?
他揭起這張,連帶之前寫就的幾幅廢稿,一並交給林娘,道:“替我燒掉吧。”
林娘見他從日出開始,默默寫了一個多時辰,統共出的這麼一點成果,全要作廢,不禁覺得惋惜,柔聲道:“公子歇歇吧,不急在一刻,奴婢去煮茶,公子飲了茶、吃了茶點再寫可好?”
恒英點點頭。
擱下筆,揉了揉手腕,忽然聽得外麵一陣喧嘩吵鬧。他詫異地抬頭,正疑惑是誰如此放肆,看見恒瑜涕淚漣洏,飛跑了進來。
小女孩兒“咚咚”幾步跑到書案後麵,爬上他的位子,一頭紮進他的懷裏,臉蛋緊緊貼著他的胸口,兀自嗚咽亂哭,透過夏季薄衫,恒英隻感到她熱乎乎又濕漉漉的。
恒英訝道:“怎麼了?”
恒瑜埋在父親懷裏的臉抬起來,眼皮又紅又腫,仍一抽一搭個不停。恒英見阿女哭成這個模樣,有些不痛快,皺起眉向身側侍從道:“照顧娘子的婢子呢,怎麼不見?你去把她們叫來。”
話音方落,寶梅從外麵悄悄摸了進來,臉孔微紅,十分尷尬地看著他們。
恒英怔了一怔。
不等他再問,寶梅忙解釋:“二郎,是奴婢拿了娘子在玩的香瓜。”
原來那香瓜被恒瑜不離手玩了幾天,眼看就要變壞了,寶梅趁她不備,偷偷地將那香瓜拿走。等恒瑜發現愛瓜失蹤,獨個兒找了半天,遍尋不獲,開始痛哭,寶梅像往常一般哄了哄,不料恒瑜現在已知道阿爹是個強有力的援軍,能給自己撐腰,不顧寶梅阻攔,往父親處就一頓飛跑。
恒英啞然。
過了一會,對寶梅道:“那你把瓜還給她吧,省得她哭。”
寶梅道:“奴婢已經扔了……”
恒英無奈轉向恒瑜,笑道:“這樣吧,阿爹給你一個摩合羅玩,穿黃衣服的摩合羅,也是‘阿黃’,好麼?”
恒瑜一聽,愛瓜失而複得的希望破滅,頓時又涕淚俱下,傷心地哭起來。
林娘端著茶器回轉,愕然看著寧靜的屋中一片混亂,恒瑜跪在書案後哭泣,扯著恒英的袖子揩眼淚鼻涕,倒把恒英擠在一旁。林娘失笑道:“小娘子怎麼哭成這樣?快來,有茶點吃呢。”
恒英“唉”一聲,想了想,輕撫恒瑜的腦袋,安慰道:“不哭了,阿爹帶你出城去,好不好?”
他向林娘道:“你叫薑歡準備車,我們出一趟城。”
林娘問:“公子去哪裏?”
恒英道:“北鳴山。”
懷平城以北千裏外有一道極為崔嵬巔險的山脈,名曰“蒼梧”。雄壯的蒼梧山脈橫亙了整個雍州,一直綿延到東方的冀州境內,好像是神靈置於大地之上的一張巨弓。蒼梧山脈被雍州的百姓崇敬膜拜,尊為“父親”,據說山中重巘增起,偃蹇雲複,盤紆隱深的路徑甚至會讓身披薜荔的土著迷失其中。那道山脈也是九州的屏障,恒姓建國百年,荒墟的蠻人從未越過蒼梧。
而北鳴山正是蒼梧山脈一係所延伸出來的山巒,但和奇詭岝崿的蒼梧不同,北鳴山就在懷平城外不遠,雖亦有青壁千尋之貌,卻秀美溫柔得多,仿佛是山父隨手拋出的一顆光潔彈丸。
北鳴山一帶向來受懷平城裏人們的喜愛,上巳用來踏青,重陽用來登高,文人墨客聚此賦詩抒情,富家子弟則結伴遊獵。恒英的大車沿著一條平整道路,往北鳴山迤邐而行,因為出了城池,又帶著恒瑜,薑歡無論如何也不敢讓他們輕車簡從,親自領著幾十名侍衛,跟隨在側。
沿路恒英隻見行人如織,年長的尊者或扶韁緩行,或登車歇息,意態閑適,兒郎們三五成群,時時發出笑聲,他們的仆人挑著漆盒,抱著笸籮,攜著氈布,都是出遊所用之物,也有戴著帷帽騎馬的女子,薄紗在風中輕輕擺動。
他不禁一笑,對同車的寶梅道:“以前西武侯常向我講起故鄉繁榮,我以為他思鄉情切,言過其實,以為普天之下,哪有地方能比得上淳和都的萬一,現在想起來,真是井底之蛙,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