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一個多月了,他一直呆在樓上。父母下樓就把鐵門鎖上,吃飯時叫他,把飯菜從鐵條中間遞過去。他端上樓,或者直接坐在樓梯上吃,一邊吃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他喜歡聽他們說話,這些從水上經過的人來自四麵八方,南腔北調,有的喝大了舌頭出口就像鳥叫。有時候他對某件事感興趣,不由自主就對他們大喊大叫,但是沒有人聽見。這種時候穆魚最絕望,往往飯吃到一半再也咽不下去,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聽不見,委屈得淚流滿麵。開始他還踢幾腳鐵門出氣,後來習慣了,放下飯碗就往樓上跑。有時候憋得難受了,就一個人在樓梯上來來回回跑。

沒人跟他玩,隻能自己跟自己玩。趴在走廊上看花街,或者伏在後窗上看石碼頭和運河。父母規定,晚上不許看花街,理由是經常有壞人在晚上出入花街。他當然不相信,他們以為他什麼都不懂,為此他在心裏暗暗笑話他們。他知道那些在夜晚出入花街的陌生男人都是去找女人的,那些在門樓上掛小燈籠的女人打開門迎接他們,把他們帶進自己的屋子裏,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也可能更長時間,再把他們送出來,他們就給她錢。他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所以,晚上他偷看花街的時候,隻看那些門口掛燈籠的院子。院子裏的女人他大部分都見過,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地人,坐著船來到石碼頭,在花街上租一間屋子住下來。她們的生活就是一次次在門樓上掛燈籠,等男人來摘,男人走了她再掛出來。他也知道很多在他家飯店吃飯的跑船人,船老大和那些水手,酒足飯飽了也會去花街摘燈籠。

但是說到底,這些都不好玩,大人的事他其實沒興趣。

現在他發現了光頭。他沒想到可以用鏡子和一個陌生人一起玩。他晃動鏡子時高興壞了,看得出來光頭也很高興。他們就這麼照來照去,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他正擔心對方可能會厭倦,光頭突然收起瓷碗轉過身,蹲在船頭開始擺弄什麼東西。怎麼照他都不轉身。然後穆魚看到一個陌生的瘦男人從岸邊跳上船,他的右手比劃了幾下,從船艙裏走出來一個女人,衣服耷在一邊,露出光裸的右肩。瘦男人對著光頭比劃幾下,又對著女人比劃幾下,一把將女人推進了船艙,接著他也進去了。船頭隻剩下蹲著的光頭繼續蹲著,穆魚等著他轉身,但他一直沒轉過來。然後,穆魚看到船晃動起來。

船沒完沒了地搖蕩,光頭沒完沒了地背對他蹲著,太陽曬得穆魚頭發懵,他終於決定不再等,下樓找水喝。抓著扶手往下走時,他無意中瞥了一眼自家的院子,看到晾衣繩上掛滿了從沒見過的被褥和衣服,正濕漉漉地往下滴水。誰會把被褥裏的棉花都洗了呢。

穆魚拿著紙和筆來到鐵門前,拍打鐵門讓正在擇菜的母親過來。他在紙上寫:

“我要喝水。”

母親倒了一大杯水遞給他,繼續擇菜。他就坐在樓梯上喝。喝了一半他又拍打鐵門,在紙上寫了一行字讓母親看。

“誰家的被子和衣服在繩上?”

母親說:“過路人家的,借我們的院子曬曬。”

穆魚接著又寫:“被子怎麼是濕的?”

“船翻了,被褥和衣服掉進水裏,”母親說,手裏還在擇菜。“就濕了。還喝嗎?”

穆魚搖搖頭,站起來要往樓上跑,跑兩個台階又停下來。他再次寫了一行字:

“船上的光頭叫什麼名字?”

母親說:“哪個光頭?哦,你說的是過路那家的小孩?不知道。”然後轉身問正在廚房裏忙活的丈夫,“你知道那家的小孩叫什麼?”

父親說:“哪有空問這個!”

這時候老槍從門外進來,槍杆上掛著四隻野雞。他是花街上的老獵手,多少年了一直靠打獵為生,打到了野物就賣給穆魚家的飯店。老槍問:“哪家小孩?”

母親說:“過路的那個老羅家的。”

“那就不知道了。聽說那家夥打漁是把好手,一年到頭在水上漂。我就奇怪,玩了一輩子水,怎麼就把船給弄翻了。”

“誰知道,”父親拎了杆秤從廚房裏出來,讓老槍自己稱那四隻野雞。“說是昨夜裏大風雨,在蘆溪翻的船。”

打聽不到,穆魚有點失望,他要了幾根好看的野雞翎就上了樓頂。烏篷船還在,光頭不見了。露著右肩的女人坐在船頭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