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花街含混又曖昧。倒洗腳水時經過走廊,穆魚停下來,看那些燈籠一盞盞掛起來。此刻花街聲息全無,淹沒在夜裏,就像淹沒在滿天地的月光和槐樹花香裏。有幾個男人低頭走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忽快忽慢,走走停停,突然就摘下了某個燈籠開始敲門。他們的敲門聲也很輕,其他院子裏的人聽不見。
母親出現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說:“幾點了,還不睡!”
穆魚嘟著嘴怏怏地回到自己屋。躺到床上時他又想到了九果的那把刀。亮。其實挺好看,他想,頭一歪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老高。穆魚跳下床就找小鏡子,趿拉著鞋往樓頂跑。母親在攤放魚幹。“跑什麼,趕死啊!”她說。穆魚沒理她,找到太陽的位置,拿出小鏡子就要照,發現石碼頭上的烏篷船不見了。他轉著腦袋找,像投降一樣舉著鏡子。然後慢慢蹲了下來。
“一大早你跑樓頂上發什麼呆?”母親說,見兒子沒動,又說,“說你呢,刷牙洗臉去!”
穆魚看著母親,眼淚出來了。夜裏他夢見和九果用鏡子和刀說話。九果在刀上寫了一行字照過來:你叫什麼名字?穆魚就在鏡子上寫:我叫穆魚。你真叫九果嗎?照過去。很快九果在刀上說:是啊,就九果。他還聽到九果像鴨子一樣的笑聲。九果又說,他以後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了。穆魚又聽到自己的笑聲。
“你怎麼哭了,兒子?”母親放下魚幹,滿手魚腥味要給他擦眼淚,穆魚躲開了,找到一塊石子在樓板上寫:
“九果呢?他們家的船不見了。”
母親明白了,說:“打漁去了吧,沒走呢。你看他媽還在石碼頭上。”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穆魚看到那個女人倚著一棵槐樹坐在石碼頭上,正往嘴裏塞槐花。他難為情地抹掉眼淚,下樓洗漱了。
吃過飯他又來到樓頂。那女人依然歪著身子靠在槐樹上,兩腿張開,雙手耷拉在身邊。穆魚拿不定她是否睡著了,就用鏡子照她。光在她的頭發裏走動,到了臉上,穆魚看到她用手抓了抓臉,胳膊又垂下來。她睡著了,一隻鞋掉在腳邊。從石碼頭上經過的人偶爾停下來看她,又走了。圍在那裏長久不散的是花街上的孩子,都比穆魚小。一個男孩往她身上扔石子,完了跳到一邊笑。穆魚覺得這小家夥討厭,用鏡子照他。男孩被一道撲麵而來的強光嚇壞了,趕緊逃跑。其他孩子也跟著跑。
過了一會兒,裁縫店林婆婆的孫女秀琅又小心地回來了。她離那女人兩步遠的地方停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扔到女人的腳邊。女人沒動靜。她又扔了一次,落到女人腿上,她醒了。秀琅趕快跑,在遠處看她。那女人見到花紙包裹的東西很高興,一把抓住抱在懷裏,然後對著秀琅眯起眼睛笑。秀琅羞澀地跑開了。
穆魚在樓頂坐下來,等著她把糖塞到嘴裏。五月裏的陽光浩瀚無邊,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那女人隻翻來覆去地看那兩顆糖,就是不吃,弄得穆魚也沒耐心了。
一直到太陽落盡九果才回來。老羅坐在船頭抽煙,九果在船尾搖櫓。穆魚對著西天的紅霞晃動小鏡子,沒有光,失望地把它裝進了口袋。在槐樹底下坐了幾乎一天的女人迅速站起來,船還沒停穩她就跳上去,老羅差點從馬紮上掉下來。女人來到船尾,手在九果麵前張開,是那兩顆包著花紙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