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我胡說?”顧小天扯下外套扔給我,“不找她,我當然得找別人。除了比你們少個手指頭,我他媽一樣不少!男人嘛,不找女人找誰!”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了,我總不能跟他說,小天啊,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我看看三象他爸,他說:“侄子,你從小跟三象玩到大,他就信你的。你說該怎麼辦。”

“能不能先找塊布把他傷口包一下,找件衣服?”我說,“別弄出什麼毛病來。”

“弄出就弄,”三象媽說,“他現在死我都嫌晚了!”

三象他爸白她一眼,“聽大侄子的。找布。”然後對大兒媳婦說,“把她弄回家。”三象嫂子從床上下來,拉起弟媳婦往外走,出門的時候小聲說:“你啊,怎麼說你呢。”小象、三象他媽也跟著出去了。三象他爸牽著狗也要走,我趕緊站起來跟到門外。還在下雨,雨點大而稀疏,落到臉上冷颼颼的。“叔,我看還是別見官了,也不好聲張,動靜大了對誰都不好,”我說。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這老臉啊。”三象他爸說,打了自己一耳光。“你當兵的,見多識廣,你操辦吧。我咽不下啊。你看這院子,三象辛辛苦苦在外掙錢,鋪條路的磚錢都沒有。”

他看著要哭出來,我趕緊安慰,表示一定盡心盡力。我回到屋裏剛坐下,小象在門外把顧小天的衣服和一塊發黑的白布扔進來,順手把門關上,掛了一把鎖。

我給顧小天包紮好傷口,扶他穿好衣服,整個過程兩人沒說一句話。然後我們麵對麵坐下。他盯著床單上平庸的大花朵一看就是半天,還是我沉不住氣,我說:“小天,我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

“是麼?你每次回來我都看到過,”他還盯著那些大花朵,說完了收回目光,糾正道,“碰巧看見的。”

“你就,打算這樣過下去?”

“這樣不好麼?”

“我是說,做點事,早點成個家。你媽常和我媽聊,她放心不下你。”

“有什麼放心不下,”顧小天笑了一聲。“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你其實不必這樣,”我隻說了上半句。

顧小天斷指的根部劇烈地蠕動幾下。“你想說,不就少一個手指嘛。”他突然開始正眼看我。“沒錯,其他地方都正常。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根手指對我意味著什麼?對別人,十個手指,加上十根腳趾可能都是多餘的,對我不一樣!這個,”他把斷指舉起來在我麵前用力地搖晃,“你讓我用一條腿來換我都覺得賺!”

我點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他需要這樣像聲討似的對另外一個人說話。我想他明白三象他爸為什麼讓我過來,我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是我兄弟,三象也是我兄弟,他和三象同樣是兄弟,可是,他翻過三象的牆頭爬到了他老婆的被窩裏。

“你可以罵我無恥,不是人,對不起三象,都可以,我都認。可我難受啊,我真難受,你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的難受。一到半夜,我摸著這根禿了頭的手指,就覺得後半輩子一下子空空蕩蕩。我抓不住,什麼都抓不住了。”

“你畫不了畫,”我很謹慎地提到這個詞,“跟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還能單考美術有關,鄉村裏,誰知道。不像現在。”

“我沒想到一定要考上什麼學校,我隻是想,能畫下去就行。我就要求能在家裏畫兩筆,有沒有人看都無所謂,這過分麼?就這一點都不給我!”顧小天終於哭了,一瞬間淚流滿麵。他開始正常了。然後他自言自語地說,“就這一點也不給我。它不給我。你不明白,伸出手捏不住一支筆是什麼滋味,眼看著就在手邊,你捏不住,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捏不住,你單單就缺那一個指頭,就像缺了半邊身子。你找不回來,一輩子都找不回來。”

那夜裏我們差不多坐到了天亮,顧小天說,我聽。我安慰不了他,因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我的身體結實、健全。我聽到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鼓樂聲消失了,連綿的雨點砸在屋瓦和青苔上。整個村莊被大雨裹起來,清晰的就剩下這件屋子,兩個人,一個憋了多少年終於開口說話,一個說了太多無意義的廢話現在認真傾聽。

一隻雞在雨聲裏叫,兩隻雞在雨聲裏叫,很多隻雞在雨聲裏叫,窗外變白。顧小天停下來,問:“你打算怎麼辦?”

“你和三象的事你們自己解決。至於三象他爸媽那邊,你手頭有多少錢?”

“四百。還沒到手呢,派出所讓我這兩天去拿。”

我看看他,除了錢,很難找到更合適的解決辦法。“好吧,我再想想辦法。回去你先用那錢打一針狂犬疫苗,清洗一下傷口。”我站起來想叫門,一拉,門竟然開了,鎖早被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