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痛失愛侶
剛入翰林院的張擇端多日未見蘭玉青,非常思念。這天從翰林院出來,在臨街的金銀鋪買了一副精美的頭飾,揣在懷裏,直奔藥鋪而來。不覺已到了馬行街口,遠遠望去,廣濟藥鋪大門緊閉。擇端加快腳步,近前才發現門是虛掩著,推門而入,卻見一藥童坐在鋪中,並無蘭天啟父女二人的蹤影。擇端心中一沉,忙問出了什麼事,藥童沒言語卻落下淚來,帶他進了後房。擇端隻見蘭天啟躺在床上,一臉病容,滿頭白發,幾乎不敢相認。蘭天啟看是張擇端,兩行濁淚順眼角流下,掙紮著說道:“你到底來了,可你晚來了一步,幾日前,皇上選秀女入宮,玉青她……已被官衙帶走,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宮深如海,你和玉青今世恐難再相見了。”說完,掩麵而泣,不能自已。擇端聞言如五雷轟頂,跌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想到玉青前不久曾說過蔡攸欲納被拒,才如夢方醒道:“這事定和蔡家父子有關。平時蔡攸在家得寵,這次定是報複所致,等我回翰林院去見米芾大人,一定能得知玉青下落,或許還有一線希望,救玉青出宮。”
蘭天啟連連搖頭道:“擇端哪,你年輕氣盛,全不知官家的厲害。那蔡京現在權傾朝野,即便是蔡家所為也萬不可魯莽從事。再說,一入深宮,伴君如伴虎,不要救不出玉青,再把自己的前程搭上,那可是要了老夫的性命,萬萬不可啊!”
張擇端強忍悲傷,安慰老人幾句,便離開了廣濟藥鋪。從藥鋪出來,張擇端突然感到周身簌簌發抖,徹骨的寒意讓他覺得五髒六腑都縮在一起,擠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雙腿軟軟地如踏在沼澤之中。臨街的商鋪依如往常熱鬧非凡,行人匆匆而過,擇端卻宛如走進一片荒漠,舉目是無邊的漫漫沙海。張擇端漫無目的地在街中走著,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掠過又消失,清明祭父時的盟誓,會仙樓廂房中的耳鬢廝磨。他恍惚覺得這隻是場噩夢,夢醒之後玉青仍會笑吟吟地走到他身邊。
他沿著馬行街走到會仙樓,從會仙樓走到虹橋,又從虹橋走到了相國寺前的延安橋。他在所有曾碰到過玉青的地方徘徊尋覓,但所有的尋覓讓他絕望,玉青再也見不到了,永遠從他身邊消失了。張擇端喪魂落魄,步履飄忽,似夢似醒,口中喃喃自語,直到暮色降臨卻不知不覺又回到了翰林畫院。
一進畫室,王希孟看見張擇端麵色蒼白,神色恍惚,不由得大吃一驚。得知蘭玉青被征入宮後先是無言以對,接著不住搖頭歎息,不知如何安慰他。停了許久,擇端說道:“我要找米芾大人,求他覲見皇上,求皇上放玉青出宮。”
希孟一聽忙阻止道:“賢弟,千萬別做這種傻事。皇上豈能為米大人一句話而改變,況且米大人也不會為此事找皇上,你更不能有什麼過激之舉。這事可不比相國寺攔駕,上次皇上沒降罪於你是幸運,況且此事如與蔡府有關,你更不能引禍上身,我勸你千萬放下這念頭。”
聽了希孟的話,張擇端頓覺萬念俱灰,失聲抽泣起來,哽咽道:“難道真的回天無術?我不甘心,我與玉青真的隻能如陰陽兩隔,再無相見之日?我知道玉青,她性烈如火,入宮伴君,凶多吉少。我豈能袖手不顧?我定要去見米大人。”
希孟見擇端死不回頭,無奈地勸道:“你去找米大人隻能打聽消息,決不能讓皇上知道此事,不要因你的魯莽之舉害了玉青。”
擇端聽了希孟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擦了擦淚水,點頭答應。
米芾正在室中揮毫作畫,見張擇端闖入屋內,進來沒開口就衝他雙膝跪地,大吃一驚,忙拉他起來,問清原委。米芾沉吟良久,勸道:“宮中征秀女,是曆代朝廷的慣例,皇上正值華年,從民間選美是情理之中。女子一旦入宮便是皇上的人了,哪有重新放回之理?蘭玉青入宮如得皇上寵幸歡心,冊封為妃,怕也會舊情漸沒。俗話說女子是水做的,你且不可長存妄念害了自己呀!”
擇端搖頭道:“大人有所不知,玉青是個癡情女子,與擇端有生死之誓,一旦惹怒皇上,恐怕難逃厄運哪!”說完不由得淚濕衣襟,又要給米芾跪下卻被拉住。看擇端傷心欲絕,米芾頓生惻隱之意,繼續勸慰道:“擇端哪,你還年輕,女人之心你能知多少?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女人心夏日雲’,深不可測,漂浮不定。世上罕有女子能一條道走到黑,況且是入宮侍奉皇上,你又怎知她不會日久生情,而在皇上麵前邀寵呢?事已至此,你何苦死抱前盟,一意孤行?天下美女如園中花枝,年年有新花開放,爭奇鬥豔,何止一個蘭玉青?眼下你已入翰林院官至四品待詔,又得皇上器重,何愁沒有美人繞膝,妻妾爭歡?大丈夫人生在世,唯功業為重,斷不可為一女子誤了前程!你既有天資又卓爾不群,將來必有大成,萬勿為情所累,懊悔終生。”
擇端聽完米芾意味深長的話,無言以對。建功立業正是他畢生所願,這戳到了他的痛處,但一想到玉青昔日繾倦深情,便又如萬箭穿心。他心如亂麻地對米芾說道:“米大人說的不無道理,我隻想得知玉青入宮後是何境遇,倘若真如大人所言,受寵忘情,擇端也就死了這條心。”
米芾見擇端這般執拗,又為他癡心所動,隻得點頭答應道:“我常入宮見皇上,皇上在老夫麵前從無禁忌,或許能得知些玉青的消息,到時一定告知你。”
擇端再次跪地叩道:“如能得知玉青下落,對擇端有再造之恩!學生終生銘記在心,沒齒不忘。”
看著自己鍾愛的弟子,米芾悵然喟歎道:“誰說有**終成眷屬?那隻是文人神往之情懷罷了。”
垂拱殿裏,皇上趙佶正為最近的邊亂鬧得心神不寧。他挨個翻閱奏折,不由得皺起眉頭,問玉階下站立的蔡京道:“這些折子你都看過了嗎?”蔡京俯首答道:“臣已閱過,所議之事為軍國大事,臣不敢擅自決斷,特呈皇上禦覽。”
趙佶指著案上的一份奏章憂心忡忡地問道:“西南州縣近年屢遭蠻夷之族群部落襲擾,愛卿有何良策?”
蔡京奏道:“西南邊境蠻夷部族雖不敢公開與朝廷分庭抗禮,但嘯聚山林,為害一方,劫掠百姓,毀壞田莊,近月來有愈演愈烈之勢。西南各州府兵源不足,各自為政,無法徹底清剿,漸成朝廷西南邊境之患。臣以為,朝廷應立即調集大軍前往,畢其功於一役,徹底剿滅亂賊,以固我疆土,撫我百姓,否則將永無寧日。”
趙佶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你認為率軍平叛誰可以擔此大任?”
蔡京毫不遲疑答道:“以臣之見,童貫已任知樞密院事職,統領天下兵馬。童大人素來深研兵法,並多次監軍出征,親臨前線,對軍中之事了若指掌。若童大人親率兵馬,秉皇上之天威可一舉掃平盜寇,消彌邊患。”
蔡京的話音剛落,早就心領神會的童貫立刻趨前奏道:“蔡大人的過譽之詞臣受之有愧,但為皇上分憂,為朝廷效力是臣的本分。身為知樞密院事,率軍出征義不容辭,理應親赴前線,懇望皇上恩準。”
有了蔡京的舉薦和童貫請纓,趙佶臉上浮出欣慰的笑容,大臣們見狀也紛紛附議表示讚同。趙佶隨即下了口諭:“二位大人的陳詞,讓官家心安矣。朝中有此棟梁,天下之事官家將無憂嗬。擬旨,任童貫為征西大將軍,即日起集結十五萬大軍,待糧草備齊,既可啟程。”
散朝後,蔡京留下來,跟隨趙佶來到延福宮,說還有要事要單獨向皇上稟報。
君臣二人在延福宮偏殿坐定,蔡京從袖中拿出一個折子遞給趙佶。趙佶看完眉宇中浮出舒心笑意,問道:“蔡大人奏折中所請之事,與朝中大臣商議過嗎?”
蔡京頷首答道:“回陛下,臣自然和其他大臣議過。雖然個別官員有異議,但臣以為,皇上已定下重啟新法之國策,鹽茶之利收歸朝廷已屬必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養了百萬甲兵以護國安邦,國庫不充盈何以安天下?據臣估算,鹽茶和鑄幣收歸朝廷後,每年可增庫銀千萬之巨,再加上青苗法、募役法所上繳的稅利銀兩,每年歲賦可增五六千萬。朝廷有了這樣的儲備,辦起事來,就遊刃有餘。臣最近在京城西北城外看中了一塊寶地,可以堆土為嶽,引水修湖,環於四周,山上遍值異草珍木,養禽鳥靈獸於其中,必定是人間仙境。陛下貴為天子,天下之美景理應盡情享之。”
趙佶被這番描繪所動,但遲疑地問道:“這大興土木,得耗費多少銀子呀。”蔡京微笑而答:“聖人雲,唯王不會,做皇上天子無需計較銀子多少。隻要皇上恩準臣的奏議,臣自有辦法,無須皇上勞煩操心。”趙佶聽後大悅,撫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愛卿替官家操心吧。辦好了官家會重重賞你。”
蔡京暗暗高興,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延福殿。蔡京想起聖人一句話,吾未見好德如**者。讓皇上安心享樂,自己就可以獨攬朝政,誰還敢說三道四?
蔡京走後,趙佶還沉醉在喜悅之中。平外患有童貫,理朝政有蔡京,這兩位股耾之臣把天下的煩心事都替自己擔了,那官家就可盡情悠遊於丹青書畫和美景佳人之中,這才是章胡道長說的天上的道君天帝下凡的真諦。正當趙佶想入非非,大內總管梁師成來請趙佶回寢宮:“陛下,天色已晚,該回宮歇息了。臣已尊聖意把新召的秀女送入**,秀女不乏國色天香,皇上可要珍重龍體呦。”
梁師成的弦外之音,趙佶心裏明白,自己幸寵秀女,不過是章胡獻上的采陰補陽延年益壽的補藥而已,哪像和鄭皇後床第之間的銷魂奪魄,顛鴛倒鳳,折騰的筋疲力竭還欲罷不能。幸過的**,大都是片刻之欲沒留太多印象,雖然夜夜不虛度,趙佶仍能耕雲播雨樂此不疲。隻要不是皇後和貴妃侍寢,趙佶總有興致在上床之前,在寢宮中撫琴或寫字,趙佶提起筆,忽然想起給鄭貴妃寫的豔詩:“一根玉拴兀地起,兩扇紅門漸次開……”不由得身下一陣騷熱。俄傾,侍女引領著一位妙齡女子入內,道:“陛下,秀女蘭玉青為陛下侍寢。”說完低頭退去,並把帳幔放下。
趙佶細細地端詳跪在麵前的蘭玉青,脣如紅果,膚如白玉,但深埋著頭不肯仰視。趙佶命她抬起頭,卻沒有看到別的秀女常有的嬌羞之態,漆黑的雙眸中分明充滿悲淒和戒備。趙佶有些詫異,柔聲道:“不必懼怕,讓官家好好看看,這民間也藏有菩薩仙姝?”
趙佶用手托起玉青的下巴。玉青卻把臉轉過說道:“小女子並無懼怕,隻求皇上發慈悲之心,放小女子出宮!”
趙佶愣住了,半晌沒有回過神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一個秀女在皇上寵幸之際竟求放她出宮,真是匪夷所思。趙佶疑心自己聽錯了,追問道:“放你出宮,官家沒聽錯吧?”
玉青轉過臉,直視趙佶道:“是的,皇上,小女子甘願出家為尼而不敢從命。懇望皇上降恩放小女子一條生路!”
趙佶更驚詫了,甚至忘了發怒,不解地問道:“如何說出這種話。官家貴為天子,若得官家的歡心,享不盡的人間尊貴,難道你不想讓官家賜福與你嗎?”
玉青答道:“小女子身微命薄,不敢有富貴之念,我被強召入宮前已心有所屬,並盟誓相約,雖未嫁娶,但以生死相許。如陛下不允小女子出宮,請賜小女一死!”玉青說完,便低頭緊閉雙目,淚水順臉頰而墜下。
趙佶見狀,覺得既掃興又無奈,那股欲火被這意想不到的表白和舉動衝得煙消雲散,望著絕望的蘭玉青,倒生出憐香惜玉之心,暗自長歎,世間竟然有這樣的傻女子,幾句誓言竟能讓她不惜冒殺頭之罪?隨之又有些好奇,問道:“可以告訴官家你心許何人?”
玉青低頭答道:“小女子萬死不能言明。”
趙佶勉強擠出些笑意,說道:“你若隨了官家意,官家可以給他加官進爵,決不加害他而讓他富貴終生!”
玉青抬頭看了看趙佶,沉默良久,最後搖了搖頭,執拗地重複著:“皇上施小女子大慈大悲,放我出宮吧!”
趙佶既失望又惱怒,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習慣和所願。一絲殺機一閃而過,想到香消玉殞,身首異處血淋淋的景象他又感到心悸。趙佶狠狠地叫道:“官家有美女無數,逼你非官家所願!罷了,既然你不隨官家意,官家也絕不會放你出宮。來人哪!”
兩位侍從應聲進了屋內,趙佶氣急敗壞地指著蘭玉青:“把她拖出去,關起來不準見任何人,官家就不信她是頑石一塊。去,召鄭皇後來見官家。”
玉青叩首道:“謝陛下。”被侍從拉扯著出了寢宮。
應召而來的鄭皇後修飾的豔若桃花,看到趙佶麵帶慍色,怏怏不樂,不敢多問。趙佶忍不住把蘭玉青拒絕侍寢的事道出,豈知鄭皇後聽完,幸災樂禍地譏諷道:“一個下賤民女卻充貞婦烈女,實在可笑。她拒受皇上寵幸本應死罪,既然皇上不忍殺她,那就把她送到奉先祠去守那些亡妃之靈吧。聽梁師成說這秀女是京城民間的刺繡能手,就讓她在那裏給宮裏做繡品。天長日久,她念皇上寬侑之心回心轉意,不是兩全其美?”
趙佶破顏一笑道:“到底是官家的愛妃,官家沒白寵你。明日就把她送入奉先祠,給亡妃們作伴去吧。”
鄭皇後撒嬌地偎在趙佶懷裏,說道:“皇上是罕有的仁慈之君,臣妾才敢這麼說。能好好侍候皇上,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趙佶被鄭皇後媚眼撩撥得通體舒泰,擁著皇後上了龍床。鄭皇後在床第間的千嬌百媚,很快讓趙佶把剛才的不快忘得一幹二淨。
仲秋之夜的京師街頭異常熱鬧,茶樓酒肆妓館歌棚,到處燈火輝煌。達官貴人們優遊於聲色之所,市井百姓們則聚集在街口的戲棚前,夜市的酒攤小店中,賞戲飲酒。但失去蘭玉青的張擇端,這所有的美景更讓他倍感傷痛。米芾曾答應過要告訴他蘭玉青在宮中的下落,但一連數日都未在畫院露麵。張擇端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煎熬,徑自闖入米芾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