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正在飲酒賞月。張擇端急步走入院內,一見米芾便跪倒在地,“米大人……”米芾忙上前拉起他說:“不必拘禮,不必拘禮。”
看擇端的神色,知道他為何而來。米芾便開門見山說道:“前幾日進宮見到皇上,沒等我問,皇上就懊惱地說起秀女蘭玉青拒寢之事,這可是宮裏頭破天荒的事,怪不得皇上至今提起仍耿耿於懷。皇上是個軟心腸,不忍加害她,又得知她繡得一手絕活,便把她關入奉先祠修身思過。皇上是絕不會放她出宮的,你就斷了這個念頭吧!”
張擇端聽完米芾的話一言不發,兩眼含淚,悲喜交加,喜的是蘭玉青安然無恙,悲的是這輩子天河兩隔不能相見。擇端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說道:“玉青不負我,我就是拚死也要見玉青一麵!”
米芾一聽大驚,阻止道:“擇端哪,雖然她被關在宮外奉先祠,但你萬萬不可有非分之想,除非……”米芾猛地停下語頭,自知失言。停了許久,米芾語重心長地說道:“放下妄念,不要自毀前程,永遠不要再提這個女子。你是能有大成的人,不要為了兒女之情斷送一生!”擇端感到米芾語中的殷切之情和耿耿苦心,覺得萬念俱灰,無言以對。夜深了,張擇端從米府告辭出來。
第二天,張擇端回到畫院。王希孟看他失魂落魄大吃一驚,再三盤問,張擇端才把玉青的事和盤托出,敘說之中淚灑衣襟。王希孟唏噓不已,歎道:“真是位奇女子,賢弟切勿過於傷心。皇上選秀自古有之,違抗旨意能保全性命已是大幸。皇上身邊美女如雲,日久天長興許會忘了她,讓她終老奉先祠。再說以賢弟之才,終會功名成就,再娶一位佳人又何妨?常言道,娶來的妻身上的衣,大丈夫得取功名才是正道,女人總會年老色衰。孰輕孰重,你要好生掂量。”
擇端抹去淚水,反駁道:“功名功名,人生一世就要高官厚祿?愚弟雖不才,榮華富貴如浮雲而已。玉青是我今生唯一,除了她,我哪個女子也不娶!”
王希孟聽後默然片刻,苦笑一聲道:“我看你和蘭玉青倒真如一根藤上的兩個瓜,一樣的稟性,你別忘了,你如今是四品待詔。賢弟素有大誌,為了一個女子就要舍棄初衷,不值得。”
擇端說:“來到翰林畫院,每日不過是畫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供皇上玩賞,四品待詔不過是皇上養的一個匠人罷了。我當初入翰林院是和玉青有約在先,博取功名後與她成婚。如今玉青被囚,我還頂著待詔之名為皇上畫畫,豈是大丈夫所為?沒有了玉青,這翰林院於我無足輕重,我去意已決,辭去待詔,離開翰林院,回到會仙酒樓,重繪我的長卷。”
王希孟愕然,瞪著張擇端道:“你瘋了?放著陽關大道不走,你我入翰林院容易嗎,多少畫師夢寐以求,你又是皇上欽點入翰林院的。你掛冠而去,如何向皇上交待,不怕惹惱了皇上,定你個大不敬之罪?最終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張擇端不為所動,答道:“封我待詔隻是皇上一時高興,翰林院多的是畫師,何須在乎我一個,不必多說了。你我兄弟一場,將來飛黃騰達是你的造化。人各有誌,賢兄的情意我銘記在心,今天是特地來告辭的。”
王希孟知道再勸是白費口舌,轉念一想道:“賢弟,你要非走不可,也得告訴米大人一聲,總不能不辭而別吧!’
擇端想想也是,幾次米芾伸手相助,這麼走總歸是無禮之舉,更對不起這位前輩的惜才苦心。張擇端找到米芾,恭恭敬敬把待詔的紫色袍服奉上,說出了自己的決定。米芾吃了一驚,馬上明白了張擇端此舉的心結所在。米芾表麵張狂而實精於世故,他看張擇端鐵了心,沒再勸阻,而是給他出了個主意,說道:“這辭官的事先放下,官服我先給你收著,自從景靈宮你給皇上獻畫,皇上對你是青眼有加,這麼辭官如何讓我向皇上交待?不僅皇上怪罪我,也斷送了你的前程。我記得你父親去世已有三年,你以丁優盡孝之名離開畫院,回去畫你的長卷,皇上召你可隨時回來,可謂一舉兩得,別的事以後再說。我在翰林院替你擋著,誰會再問?”
一番話說的張擇端啞口無言。擇端思來想去,米大人說得有道理就不能再一味固執己見,反正是離開,有個堂皇的借口未嚐不可。張擇端點頭答應。米芾鬆了口氣說道:“皇上問起了我有話說,畫院的俸祿你還拿著,有事我去招呼你。你要回酒樓嗎?”
張擇端答道:“不回了。辭官的事不想讓酒樓的人知道,那裏人多嘴雜是個是非之地。我想去鍾八爺的福田院,那裏是個清靜之地,鍾八爺是俠義之人,米大人放心。”
米芾長歎一聲;“那你就好自為之吧!哪天長卷繪成,別忘了告訴老夫一聲。”
福田院和城內繁華的街市相比,異常破敗,但也別樣的熱鬧。福田院裏裏外外棲息著白日遊走京師各處的乞丐,外地來京師謀生的農民和匠人,緊臨福田院的一個氣派的大宅院,就是鍾八巷的住所。張擇端投奔八爺來了。
中午時分,流浪藝人和群丐們正在京師各處的酒樓和勾欄瓦肆、橋頭巷尾做著各自的營生,福田院四周有些冷清。張擇端穿過福田院進了鍾家大宅。鍾八巷對張擇端的不期而至感到有些意外。張擇端入翰林院的事他早從會仙酒樓馮雲山那裏得知,認定這位年輕氣盛的畫師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鍾八巷客客氣氣把擇端讓進屋內,笑著問道:“稀客稀客,翰林院的待詔怎麼跑到這窮地方來了?聽說你給皇上獻了個什麼神圖得了皇上封賞?今日來找老夫有何見教?”
擇端苦笑道:“八爺的耳目真靈,京城上下的事沒有您不知的。長話短說,晚生這次是辭官出了翰林院,來投奔八爺您了。”
鍾八巷半信半疑:“放著好好的翰林待詔不做,莫非是得罪了皇上?”張擇端不好明言就裏,搖頭道:“那倒不是,翰林院雖好,那是個侍候皇上的地方。脫掉官服,隻為圖個自由自在,安心畫畫。晚生素來知道八爺是俠義之人,這裏是個僻靜之地,八爺肯收留嘛?來到你的地界,多蒙你照應了。”
鍾八巷嗬嗬大笑,答應道:“你能屈尊來這兒,是瞧得起老夫,沒啥說的。我這宅院裏可是頭一次住上了朝廷裏的官,蓬蓽生輝呦。這裏雖比不上酒樓,但也不委屈你。這後院還有幾間廂房,臨著後門,屋裏家具一應俱全,進出也方便,不必每次都從福田院裏過。吃喝你不用操心,自有下人送去。有興致常陪老夫喝兩盅說說宮裏皇上的事,老夫就心滿意足了。”說到這兒,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別跟老夫提銀子的事兒,再來幾個翰林老夫也養得起,要畫就給你備個大畫案,老夫也沾點文墨氣兒。別的不要,臨走時給老夫留張畫就行。給皇上畫畫的官留下的墨寶,是我求之不得的。”
張擇端起身拜謝。鍾八巷說:“這裏別看都是京城窮苦百姓,可也是藏龍臥虎,你要真有啥難事,說不定能幫你一把。”
當下,鍾八巷在後院給張擇端安頓好。張擇端對這個安靜的宅院非常滿意。他暫時把對玉青的念掛放下,著手繪製他醞釀已久的京師繁華圖長卷。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張擇端每日沉浸在畫作中以減輕思念玉青的感傷之情。但不久,這裏的安靜被打破了。一場席卷京師,震動朝廷的風波在福田院悄悄開始了。
這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福田院的破屋棚舍裏,人們各自拿著謀生的家夥,像傍晚出洞的蝙蝠,飛向京師汴梁城的各個角落。借居在鍾宅後院的張擇端,被一陣隱約傳來的聲音驚醒。起身靜聽,前院人聲嘈雜,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忙前去看個究竟。一進院子,隻見鍾八巷和一群農夫打扮的陌生人在交談,旁邊還站著“鬥雞王”劉榮和“鬼手”胡三。劉榮的身後,照例跟著那隻伸脛四顧的雞王。張擇端看幾個人的神色異樣,隻聽鍾八巷對年輕的漢子說:“兄弟們既然登了我的門就是高看我,是我的朋友,你我也算老相識了,請屋裏坐。”說完瞥見擇端過來,說:“這都是曹縣來的鄉親,今年遭了災,來京師謀條生路,你也來屋裏坐會兒。”
張擇端隨同眾人進屋落座,鍾八巷吩咐家仆道:“給幾位客人上茶。”家仆端上茶水,漢子伸手來接,張擇端突然發現漢子斷了兩指,驚愕之中仔細端詳,竟是幾年前在酒樓出手相救的曹縣李誌。他如今蒼老許多,幾乎不能相認,隻有那銳利的目光如故。張擇端急忙施禮道:“恩人不認得我了?我就是酒樓遇到麻煩的張擇端哪!”
李誌先是一愣,急忙施禮道:“是張公子,幾年未見麵目生疏了,失禮了。”擇端不免動容道:“那天沒有你不知要出什麼事。”李誌微笑道:“區區小事何須記掛在心上。這次來京師實屬無奈。今年家鄉鬧蝗災,方圓數百裏,蝗蟲群一過寸草皆無,糧食顆粒無收。農家無以為生紛紛四處外逃,有些就隨我來到京師找條活路。”
鍾八巷接口道:“李誌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鄉民遭災,京師這裏也有傳言,說朝廷命縣衙州府賑災,怎麼還逃出這多人?”
李誌忿忿地說:“朝廷是說要賑災,但縣衙鄉所前幾年施青苗法,除了本金,收了利息就所剩無幾,年景好勉強可過,縣衙又息外加收層層相逼,把賑災的銀子都頂欠債了,哪裏能買糧救百姓?官員隻顧自己的升遷,百姓被逼得賣地賣妻女,不肯離家的餓死不少,慘哪!”
鍾八巷罵道:“這些狗官們哪管百姓的死活,這叫官逼民反哪!”
張擇端心中異常沉重,問道:“隨你來的有多少鄉親?”
李誌說:“說不準,一路上越聚越多,有幾百口吧。聽說福田院是京城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人,都湧到這一帶了。頭兩天還有粥喝,現在連口水都喝不上,人都餓瘋了,我也是走投無路才來找八爺的。”
鍾八巷沉吟片刻,對家仆道:“把家中存的穀米全拿來煮了,熬粥,熬粥,全煮了!”家仆遲疑一下囁呐道:“夫人說自家的不能動。”鍾八巷怒喝道:“這個賤婆娘,有老夫在還能讓她喝西北風!快去,否則打折你的腿!”
家仆不敢怠慢,一溜煙地張羅去了。
張擇端暗自歎道,八爺還真有菩薩心腸。李誌幾個人朝鍾八巷跪下:“八爺救鄉親於水火,我等為八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鍾八巷拉起眾人道:“此言差矣,福田院本是濟人之所,但也非久留之地。這麼多人,幾日尚可,日久難以為繼,還得另想辦法。”
李誌幾人臉色又沉重起來,這麼多流民,決不是鍾八巷和一個福田院能扛得起的。大夥麵麵相覷,張擇端有些焦急:“沒別的辦法了嗎?”
鍾八巷思慮片刻道:“依我看,災民多是青壯之輩,可到河工上幹些力氣活,碼頭上貨物堆積如山,需大量民工,在碼頭上賺些銅錢可渡過這饑荒。”
李誌麵有難色,說道:“外麵還有許多老幼女人,幹河工隻能糊口不餓死,救不了家人。”
“鬥雞王”劉榮聽到此憤然說道:“成千上萬百姓快餓死荒野,那些達官貴人照樣花天酒地。聽馮雲山說,蔡京為童貫西征踐行,整個酒樓都包下了。散客一個不準進,還請了說唱頭牌的徐壽廷去捧場,排場大著呢!這真是冰火兩重天哪!”
鍾八巷罵道:“狗日的蔡京,回朝廷沒給皇上出幾個好主意,淨知道禍害百姓,把搜羅來的金銀全都給皇上修園子了。”說完,忽然想起了什麼,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對李誌等人說道:“兄弟們,老夫就是把鍋賣了也救不了這麼多饑民,不過,老夫倒有一策,雖有幾分險惡,但事到如今,值得一試。”
幾人忙問:“八爺可有良策?”鍾八巷對李誌幾人耳語一番。
李誌把拳頭往桌上一砸,斬釘截鐵說道:“我李誌為了幾千鄉親,就是被剮也認了,反正就是一條命,拉上幾個大官墊背也不冤枉,我幹!”
張擇端回到後院廂房,把昨夜堆了一桌一地的畫稿攏好。看看畫上一片的歌舞升平,長歎一聲,“看京城一片豪華祥和,哪知天下還有多少饑民食不果腹,奄奄待斃啊!”想起昨天八爺交代他的話,便掩上房門,朝酒樓而去。
這天是農曆十六,按民俗是黃道吉日。會仙樓也與往日不同,門前彩樓裝飾一新,彩旗在風中輕佛,門口拒馬栓前數匹高大駿馬仰頭噅噅嘶叫,不遠處還停著幾頂繡花掛流蘇的豪華轎子。來客全都身著華服,氣宇不凡,不是朝廷命官,就是京城豪富,都是蔡京請來的貴賓。馮雲山在門口點頭哈腰地跟來客打著招呼,並支使著身後歌妓領著客人就坐。
在大廳正中八仙桌的上首,蔡京正和童貫談笑風生,身邊坐著兒子蔡攸,正中空著一個位子,太子趙桓還未到。童貫對蔡京說道:“蔡大人,童某此次能帶兵出征,全憑蔡大人相助,皇上才能把重任托付於我。多年來,下官雖然也幾經沙場,但這次率十萬精兵千裏征戰還是首次。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絕不會辜負皇上和大人的一片苦心,能效命疆場,為朝廷效力,正是下官的一生宿願。”
蔡京道:“童大人素有文韜武略,豈是臣所能比的。此次西征,定能鐵騎所向,勢如破竹,一舉而定千秋之功,等大人凱旋歸來,老夫將為你接風洗塵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