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起微濕的繡花帕一點一點抹去紅蓮臉上的胭脂鉛華,清秀漂亮的眉眼顯露出來,細長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猶比一株靜謐的睡蓮,暈開了微紅的頰上卻喧囂著一道猙獰的疤痕。
紅蓮撇開頭,昏暗處,滿目哀傷。
十二三歲的光景,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年華,卿九蘇指尖一撫上紅蓮的眉間,陌生的記憶便源源潺潺如溪水一般流進她腦裏。
青石板,梅子雨,灰蒙蒙的天,細雨霏霏灑在湖畔,連連綿綿,順著青絲墨發,流入紅蓮的襟中,依稀辯得冰冰涼涼的感覺,止不住的寒。
紅蓮脫掉絳紫的翹頭履,腳尖觸到涼涼的湖麵,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瀾,朱唇微抿,劃起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明媚弧度。
後方似是有人踏著雨水朝紅蓮走來,紅蓮撫順了青絲,拔掉頭上洛陽紙貴的流蘇碎花簪,用力朝湖心一擲,笑道:“丁香,你莫要告訴我爹爹我又出來耍水,你也曉得我與秦家公子婚期將近,若知曉我又離家,爹爹會生氣的。”湖畔很靜很靜,隻剩下泠泠的雨聲。紅蓮望著被雨水驚起波瀾的湖麵:“我啊,生在這樣的富貴家中,衣食無憂,到了年齡,便嫁給另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是多少姑娘夢寐以求的一生啊。”
“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我想要學武,爹爹不許,我想要與巷口的孩童一起戲耍,爹爹不許,我想要去別的地方走走,爹爹不許,我想要嫁自己相中的郎君,爹爹還是不許。”
“現在我曉得了,原來我的一生,都是在讓周遭的人擺布。”
“沒有一個對我道,阿蓮,你若不情願,便莫要嫁給秦公子。”
恍然間,雨似乎停了。
紅蓮抬首,他一身玄青長袍,眉目如畫,笑意朦朧,素手執傘。
紅蓮怔然,反應過來,忙向後退去:“公子抱歉,適才我還以為是我家的丫頭。”拾起鞋履領著裙角便要轉身離去。
“姑娘且慢,”他拉住她濕透的袖子,彎了彎眸,笑意更深:“方才聽姑娘的話,似是秦珩那位未過門的深閨妻子,在下聽聞那位秦公子才貌不平,可為何姑娘似是不大情願嫁入秦府,莫不是那秦珩作了何舉才讓姑娘生厭?”
“討厭倒是談不上,”紅蓮漂亮的小臉上暈開一層淡淡的紅,推開他的手,半是嬌羞半是無奈道:“隻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將要與自己共度餘生,也不曉得他是美是醜,是胖是瘦,是圓是方......我著實對他喜歡不上。”
他驀然一笑:“在下秦珩,不知姑娘芳名?”
紅蓮臉色一白,咬著紅唇顫抖著道:“秦公子真是好興致。”
秦珩笑彎了眉眼,一張臉說不出的溫潤如玉,把手中的油紙傘遞到她手上,轉身拂袖離去,碧青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暮雨中。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紅蓮也不信,不過幾日,那俊逸出塵的身影便在她腦中漸漸淡去。
日子一如既往地平淡,直到紅府漾起一個大波瀾。
紅家老爺舊疾忽發,一蹶不振,閉目在榻,奄奄一息。大小姐紅蓮帶著侍婢丁香上廟為老爺祈福。
梅雨將過,小雨淅淅瀝瀝,天色或明或暗,山上青竹碧,自雨簾裏飄飄搖搖。
噫,真苦!
扔掉嘴邊的草根,一旁的丁香扯了扯包袱:“小姐,該上廟了。”紅蓮起身,撣了撣裙裾,執過油紙傘便朝前走去。
轉過幽幽山路,一座青石鋪成的長長階梯赫然入目,布著青苔和裂縫,微微抬首,便瞧見破舊的廟門上掛著一串風鈴,在霏霏細雨中微微搖曳,偶爾響出一陣清脆的鈴鈴聲。
丁香扶過紅蓮,紅蓮閉眸一陣,微微搖頭,把紅傘遞給丁香,脫掉絳紫的鞋履,攥緊衣裙,步上漫滿青苔的台階,冰冰涼涼的滑膩觸感自足尖湧來。有風拂過,碾碎了絲絲細雨灑在她緊蹙的眉間。
望向紅蓮娉婷的窈窕身影,丁香扶額搖頭,也不忘跟上。
廟裏隻剩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和尚,在紅蓮記憶裏,那是一個麵目靄祥,愛笑,眼睛總是眯成一條縫兒的老和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為爹祈過福,沐浴完後,便在寺廟的房裏休息。說來也怪,這樣殘舊不堪的老廟,裏頭卻修著幾個簡雅幹淨的房間,帶著丁香去問他,老和尚隻淡然一笑:“這兒以前是貧道的家,在貧道老伴和兒子相繼逝去後,才被修成寺廟。”
丁香睜大眼睛訝道:“老先生不是僧人麼,怎地還有妻兒孩子?”
紅蓮拉了拉丁香,老和尚也不怪丁香的失禮,淡然不減:“便是那時,貧道才出的家,算起來,貧道修身雙十年,情根未斷,紅塵執念深重,不配作為僧人。”
紅蓮不解:“那情究竟是何物?”
老和尚淒然一笑:“世間萬毒,情蠱為首。”
紅蓮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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