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夫告訴我，超過三個月的孕婦，就不能做人流，得引產。不知現在高科技到哪兒了，那時，引產前先從腹部往羊水裏注射新潔爾滅。十幾個小時後，沒有胎心音了，再實施引產。觀摩了十幾個大肚子後，輪到我行刑。一麵大鼓隆起，這是八個月的身孕。手摸上去的感覺很奇異，輕輕按下去，圓圓的硬塊是頭骨，軟處是羊水。避開頭骨，軟處消毒進針。先抽出五毫升羊水，如稀釋牛奶一樣的顏色，證實下針處正確，再推進去20毫升新潔爾滅。如果第一針抽出血水，就不能再進針了。當著孕婦麵，我不敢問。我猜測，紮到頭上，胎兒猝死，會引發大出血，危及孕婦本人生命。我的第一次是成功的。想必隻要不是傻瓜，都不會在頭骨處進針。肚皮上打完針，孕婦就不再關進有鐵柵欄窗戶和防盜門的病房了，可以自由活動，逛商店也行。我沒見過這間病房上鎖，但從設施上看，曾經戒備森嚴。
一天晚上值夜班，三五個年齡不同的女人，先後走進護辦室。這陣勢老堂見多了，不用詢問，各自身份一目了然。趾高氣揚，帶著勝利喜悅的，一定是某鄉或某鎮點的計生幹部。夾個小包袱，灰頭土臉、神情沮喪的老女人，肯定是娘家媽或婆婆。幫女子東躲西藏五六個月，最終人贓俱獲，悔恨的隻想撞牆，哪裏還有歡顏。孕婦自不待說了，大肚子是最不能掩蓋的標記，臉上一副聽天由命。剩下幾個算是各方的跟班。孕婦進節能站，等於小偷被逮進派出所，不處罰別想逃身。
我準備登記在案時，往孕婦臉上一瞄，心裏咕咚一跳，這不是我們單位職工的女兒小紅麼，她出嫁我還當過伴娘。她因何犯了天條，我不明白，也不能放她一馬。誰敢跟政策叫板呢。按程序在她肚皮上給一針後，三五個女人的小團隊就解散了。馬大夫說過，隻要打了針，她想去哪兒去哪兒，超不過24小時，她準保回來。超生兒已經永別了媽媽，盡管還在肚子裏。別地方處置不免費，也不能出具引產證明，回節能站是唯一出路。第二天下午我上班時，小紅已經生出個大胖小子，當然是沒有呼吸的。後來我才知道，小紅頭次婚姻解體了，留下一個女兒歸男方。後嫁的這家，已有一個男孩。按政策，小紅不能再生育。小倆口想再要一個共同的子女，而這是不允許的。我還聽說，婆婆擔心小紅有了自己的孩子，會虐待前房的兒子，所以對兒媳婦的引產不是很傷心。
小地方的人，尋情鑽眼，能多生決不少生。對大城市推崇的丁克家庭，是打死都想不通的事。尤其是農民，她會問：啥叫丁克？
這天，被送來一個全身髒兮兮的村婦，黑皮寡瘦的，看不出懷孕。馬大夫一查，都七個多月了。“上chuang！”小高舉著針管，候在她麵前。女人脫著褲子，嘴裏還嘟噥：咱女人就是豬，整天聽人喊，上去，哈（下）來。凶巴巴的，連豬都不如。小高不願意了，斥責她：你嘴裏胡浸啥呢，誰是豬！女人趕緊回話：你不敢生氣，我是說，我就跟豬一樣，被人吆喝來吆喝去，這床，我都上去哈（下）來好幾回了。小高換了顏色說，誰叫你不采取措施，懷一次又一次。女人說，咱這肚子就是莊稼地，人家下了種子，咱就得長，由不得咱，莫辦法。小高已經把針紮進肚皮裏了，順嘴給了女人一句，你的*壁，已經象紙一樣薄了，非等到哪天嘭的一聲，炸了，你才甘心。正在幹活的我，聽得耳邊小桑的暗笑，我咳嗽一聲，震懾住她。我把2毫升的催生素配進500CC的鹽水裏，紮進女人右腕的靜脈。她寡瘦的胳膊像根柴火棍，黢黑的皮膚下，青筋蚯蚓樣蜿蜒，止血帶一繃，血管就鼓起來了，很好紮。我扶她去病房等待。我有點喜歡這個可憐的女人了。她沒文化，還挺幽默的。隻是沒想到，引產過程中，死神頻頻向她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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