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商廈門口意外碰見了咪咪。她是縣稅務局的幹部，十多年前就認識。此時剛入冬，她戴著口罩，圓滾滾的身體裹在長大衣裏，讓素有職業警覺的我懷疑她欲圖謀不軌。是咪咪先認出我的，她回頭瞟了一眼說，我被跟蹤了，先去你辦公室躲躲。她一頭鑽進熙熙攘攘的商廈，奔了電梯而去。她竟然知道我在商廈五樓辦公。
我向她來路張望，果然看見城關鎮負責計生工作的馬大姐東張西望的走來。馬大姐拉住我問，看見剛才戴口罩的胖女人了嗎，去稅務局幾次都沒逮到她。她在我們那早掛上號了。我攔住她說，馬大姐，我真佩服你的敬業精神，隻要看到育齡婦女，第一眼就要判斷她是否懷孕，稍有疑慮就要查她個底掉，看她超生沒有。馬大姐打我一下說，誰叫咱吃這碗飯呢，難道你忘了半夜三更讓我陪你去跟蹤檢察官的老婆。計生政策是國策，你敢馬虎嗎。我笑了說，不敢。哦，你看，到處是超重的女人，你找哪一個啊。馬大姐看著我說，別打馬虎眼，抓不住她不要緊，我去縣政府辦找她男人，隻要不怕丟官位，就讓他頂著風頭上。馬大姐顛起粗腿走了。小桑說，這個世界都瘋了，有人拚了命的要生，有人拚了命的不讓生。我打斷她，少囉嗦，趕緊去看看那尊神吧。
辦公室裏，咪咪正端了我的杯子喝水。她鬆弛的臉頰和脖子下的贅肉讓我吃驚，怎麼成這樣了，活脫脫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她擱下茶杯露出眼睛。虛泡泡的眼袋，上下眯成一條線。她才三十八歲，說她八十三歲也有人信。我單刀直入問，你這是第幾胎啊，晶晶該上六年級了吧。咪咪不屬我管轄，用不著瞞我。她大咧咧說，第六胎。我就不信命裏無兒。不生出個帶把的絕不幹休。我問前幾胎都怎麼處理了。她看看左右沒人，天方夜譚般訴說了一番。
從晶晶落地，她就開始籌謀生兒子。第二胎懷到兩個多月，算命的說是閨女，咪咪毫不猶豫的做了人流。第三胎是到廟裏求簽的，老道問她剛才哪隻腳先邁進門檻，她說想不起來了。老道讓她在各殿裏再轉一圈。回來稟告老道，左腳三次，右腳三次。老道咧開嘴說，施主請回吧。命裏有八升，一鬥莫強求。咪咪憤恨的下山，絆了一跤摔沒了。在家養息時男人訓她，你是國家幹部，迷信不說，非要個兒子養老。我是兒子，可我媽又得了我多少好處。還不是整天喂豬種地，雞屁股當銀行。咪咪扔過去枕頭罵，你個王八蛋，別以為我重男輕女，或是給你劉家傳遞香火，我就是要爭口氣，科室幾個領了獨生子女證的整天炫耀她兒子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我生了閨女比別人都矮了半頭，憑什麼呀。莫非我這一畝三分地就不打糧食？男人說，好好，由你由你。第四胎是去醫院做的B超。第五胎檢驗報告還沒出來時，就被城關鎮的馬大姐抓住了，不由分說按住給引產了。所以到了第六胎，咪咪格外小心，出門易容不說，屁股後都長著眼睛。今天是周末，沒想到馬大姐這天還在街上溜達，差點逮個正著。
我看看表說，十二點多了，馬大姐應該回鎮上做飯了，你回去吧，我讓商廈的清潔工幫你看著點，從後門走吧。小桑正抱著掃帚站在門外等她，還給咪咪拿了件清潔工的藍大褂。
一個月後在菜市場，我再次遇上咪咪，她提著一把大蔥向我走來，除了依舊泡腫的眼袋，身子清爽了許多。我拉住她就問，生了？兒子？她強裝一笑，做了。做了？我眼珠子要蹦出來。大月份引產是會死人的，不比瓜熟蒂落。胎盤大麵積依附在宮壁上，硬性剝落除了引發大出血，宮壁一旦破穿，你小命就嗚呼交代了。咪咪居高臨下，很小覷我的樣子，說，我這不是好好的，你是在血泊裏呆的時間太長了，動不動就死呀活的，悚人危言。她撅撅的走了。
我愣在原地，瘋了，這女人真瘋了。幹計生十幾年了，沒見過這麼不可理喻的瘋子。小桑湊過來說，你沒得痔瘡，咋知道別人屁股眼疼。她要兒子已經病入膏肓，華佗再世也救不了她。何必淡吃蘿卜鹹操心。我無法駁斥小桑，悻悻回家。半道上我對小桑說，咱們去農村看看計生情況，權當遊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