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普魯斯特習慣性地望著窗外,好像那空虛裏還有風景的流逝和變換。攤開在他麵前的紙張始終是空白的,他悵然地閉上眼睛,他感到自己漸漸喪失了把斷續的畫麵轉化成流動的文字的能力,因為回憶模糊得太厲害,沒有任何新的經驗、景物能將它喚起,而且隔壁車廂傳來的歡呼聲老是打斷他的思緒。

“你聽見歡呼聲了嗎?據說我們每一分鍾都在刷新速度的紀錄,可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了。一群瞎子在和時間賽跑,而時間根本不理他們。”昆德拉在普魯斯特的對麵坐著,嘲諷地微笑。他聽見破碎的小提琴的聲音 -- 隱藏在歡呼聲中的一個優美的雜音。他明白普魯斯特的回憶在枯竭,他自己也心存恐懼。車廂像是一個沒有出口的明亮的管子,在那明亮的深處其實是一無所知的漆黑。他感到生命被壓縮在這根管子裏,對於瓦特們來說,世界也不過就是這樣一根管子,任他們往更深處鑽。如果他自己能夠忘記外麵更大的“存在”,也許他就可以安居於這管道中,不再恐懼。

神情疲憊的愛因斯坦走進13車廂,他看見了很多張熟麵孔,帶著或悲傷或嘲諷或落魄或絕望的神情。那些一度洋溢著靈氣的人因長久的光線刺激而雙眼無神,他們告訴他說沒有人還能寫作,因為一切看上去都毫無意義。思考回憶都十分艱難,更不用說觀察和感受。突然有人問起“車什麼時候會慢下來”這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研究過減速頻率、減速振幅之類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研究都是關於加速的,速度隻會越來越高。”愛因斯坦坦誠地說。

“接著會發生什麼事呢?”昆德拉說。

愛因斯坦說現在看來一切已經不由控製了。

在車廂的走廊上,畫家在憑著記憶作畫,他們的畫因此模糊不清,像怪異的拚貼圖。一個畫家想從發黃的舊畫冊中汲取靈感,但他的畫總是半途而廢,因為他說他在自己的畫裏看到了纏繞在一起的莫奈、畢加索和達利。“這真叫人惡心”他說,然後把畫紙撕毀。

幾乎快要走到車廂的盡頭時,愛因斯坦看到一個癡呆者坐在角落裏。有人悄悄告訴他那是康德。據說他像愛因斯坦一樣走過了所有乘客車廂的接口處,看到了蔓延在各個角落的罪惡,他說他已經看不到頭頂的星空,因此在他心裏的星空也熄滅了。列車繼續向前,而思想者已變為癡呆者。愛因斯坦想到有一天,康德會被帶到白色車廂,然後像所有無可救藥的患病者一樣被拋出這輛極速列車。

愛因斯坦沒有在這裏多做逗留,他想去看看最後一節車廂,也就是屬於孩童們的第14車廂。在過道的盡頭,一個人在翻閱相冊。他看見愛因斯坦,問他是否要去14車廂。他從相冊裏精心挑選了一些照片,希望愛因斯坦帶給裏麵的孩子們。他說“他們是在這列車裏誕生的孩子,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天空、雲朵、飛鳥和流水。這些也許可以幫助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