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荒謬且狂暴的年代,書籍(除了被挑選出來的歌功頌德的書之外)被公開宣稱為毒藥,所有受過毒害的人都被要求戒毒,這通常是指繁重的勞動,被反複毆打、責問,做出背信棄義、出賣朋友親人的舉動。這樣一種聲勢浩大、振振有詞的反書籍運動席卷了整個國家,書籍就像贓物一樣被四處掩藏、搜查、銷毀。
一個生活在山城裏的年輕人因為寫了一首詩而被卷入惡鬥,他不得不躲到一個鄉下的親戚家裏。母親早已去世,多年來他和父親 – 一位老詩人相依為命。在他離家之前,父親已遭受了反複的盤問和折磨,他在夜裏也開始焚燒收藏的書籍和詩稿。青年一點兒也不能享受山村生活的平靜,他極度掛念父親,憂慮重重。一天,有人來通知他的親戚,說他父親已經跳崖死了。他發現,他多少天來所擔心和等待的就是這個消息。
他和親戚回到城裏,安葬了父親。夜裏,當他獨自坐在老房子裏,他才意識到書架已經完全空了。當他小的時候,書架對他來說是屋子裏最高的東西。他時常跑到父親書寫的桌子旁邊,湊近他的耳朵說:“爸爸,你幫我把那本藍皮子的厚書夠下來吧。”他還不認得多少字,他隻是翻看、撫摸、猜測,但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他。
他又搜索了屋裏其它地方,發現一切有書寫文字的東西,例如父親的詩稿、他的筆記、父親的筆記、書信等等全都不見了 - 父親死前已經替他燒毀了一切,什麼也沒有留下。他曾想去父親跳崖的地方看一眼,但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在屋裏的角角落落到處搜尋,期望能找到父親給他遺留下來的東西,哪怕是寫在一個紙條上的幾個字,但他什麼也沒有找到,似乎父親決意什麼也不給他留下。
他沒有多少時間沉浸在哀悼中,因為幾天後,他就被抓走了,刑罰是去一個偏遠的農場勞動改造。他們把他帶走,沒有告訴他刑罰的期限。在以後的時間裏,從天亮直到天黑,他弓著腰站在田地裏、溝渠裏或是幹涸的河床邊,他要挑著惡臭熏天的糞擔,在蒼蠅的追逐中趕路,還要忍受比蒼蠅更可惡的一些人的麵孔。勞動無休無止,而他還得忍饑挨餓。但有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某段回憶突然湧現出來,他就想起童年,想起他曾在書中讀到的那種對美好與幸福生活的描述,不知道為什麼,這竟能給他帶來短暫易逝的快樂。
如果說繁重的勞動和饑餓齧咬著他的身體,思想的空虛和饑渴則開始齧咬他的靈魂。他開始瘋狂地渴望書籍,渴望閱讀和書寫。有一段時間,這種渴望就像夜裏的星光、早晨的露水一樣時刻伴隨著他,使他意識恍惚。他時常夢見家中的那些書,它們就像陳列在家裏的書架上一樣整齊地陳列在某個昏暗的地方,連接著一條長長的、石頭的通道。他在夢裏閱讀了很多書,每一頁都完整、清晰。然後他沿著那通道不停地走,猛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山洞的外麵,周圍是陌生的景象。這個夢總是不斷出現在他的睡眠中,宛如無法擺脫的幻像。
但生活每日重複著愚蠢、欺詐和殘暴,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他抓住一個機會逃走了,或者這根本不算逃跑,因為他並不知道往哪裏去,心裏隻是想著死亡。他這個無罪的人卻要承受殘暴、沒有期限的刑罰,孑然一身生活在這麼可怕的世上,似乎已沒有任何可留戀的東西了。
他在荒野裏連續走了兩天的路。那天下午,他極度疲憊地在一個草坡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清晰地記得所做的夢,他不僅又夢見了書、山洞,還第一次夢見了父親,父親站在那條昏暗的通道盡頭,對他微笑。這時候,夜幕剛剛垂落下來,天空一片水藍,閃爍著星光。他把雙手枕在頭下,仰望天空,想暫時忘記饑餓、疼痛和死亡的欲念。這時,一句詩跳進了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