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小兵的臉色先是不好看,接著又好看了。他把手從胳肢窩裏抽出來,說:“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傘兵!”
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幅畫,一個大傘下吊著一個人。很難看,我們還是看懂了。不過我們還是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
“不是掉下來,是飄下來。”範小兵都有點急了,他做著飛翔的姿勢從一堵斷牆上跳下來,摔了個狗啃屎。爬起來又要上牆,我和劉田田製止了。不能讓他再摔了。範小兵隻好用手當翅膀,一路滑翔,“這樣,就這樣。”
我們說:“嗯,懂了,懂了。”
範小兵知道我們其實並不明白,也就不放過一切機會向我們解釋。尤其是天上經過飛機的時候。整個夏天我們都在五鬥渠外放牛,我,範小兵和劉田田。野地裏沒有遮攔,天大地大,總是範小兵最先看見飛機。“快,快!飛機來了!”他把牛扔在一邊,跟著飛機就跑。我也跟著跑,希望能交上個好運,和範小兵一樣看見傘兵落下來。劉田田跑得太慢,隻好留下來看牛吃草。
一次好運都沒交到。夏天過了一半,我絕望了。範小兵把沒有傘兵落下來當成他的錯,更加賣力地向我表演他的傘兵降落過程,看得我越來越糊塗。在範小兵也即將絕望的時候,一架飛機總算撒下了傳單。
開始是幾張,飄飄揚揚,我們跟著跑,踩壞了不少莊稼。範小兵一邊跑一邊叫,總算撈回了一點麵子。“看,就這樣,傘兵,就這樣。”但飛機越飛越遠,傳單突然多起來,一點傘兵的樣子都沒有了,我隻看到大雪花在落。我停下來,範小兵繼續跟著跑,大半個鍾頭才回來,手裏一遝紙。他把傳單折騰來折騰去,不知怎麼就成了一把紙傘的模樣,然後拍了一下大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劉田田問我:“他知道什麼了?”
我說:“不知道。”
第二天放牛,範小兵帶了一把雨傘過來,還從別人那裏借來了一頂軍帽。我們更看不懂了,大熱太陽的你帶什麼帽子和雨傘。
範小兵說:“讓你們見識見識。”
為此他建議我們去集中墳裏放牛。集中墳是村莊北邊墳地的名字,在烏龍河南岸,一大片墳堆,隔三差五長幾棵老鬆和柳。集中墳裏草深,而且嫩,但我們很少去。墳地周圍的河溝裏經常會有死嬰被扔在那兒,劉田田害怕。那天我們還是去了,因為範小兵堅持要讓我們“見識見識”。
我們把韁繩纏在牛角上,讓它們在墳地裏隨意吃草。範小兵戴上軍帽,找了一個高大的墳堆,爬上去撐開傘,腰杆挺直得像一棵樹。他要跳了。這姿勢讓我和劉田田多少有些激動,範小兵要當傘兵了。範小兵啊地叫了一聲,聲音還沒落人就到地上了。劉田田忍不住笑了,我也笑了,我們根本沒發現他的傘作用在哪裏。範小兵臉都紅了,抱怨墳堆太矮,要找個高的。找了半天都是矮的。然後看到了一棵老柳樹,高高地伸著一隻老胳膊。範小兵說,就它了。他爬到樹上,找到合適的位置站好,撐開傘,他的腿激動得直抖,但我們從樹底下仰著頭看他,還是覺得頭頂上站的就像是狼牙山五壯士。範小兵發出了貓頭鷹似的叫聲,呼嘯而下,我們看見他抓著傘像傘兵一樣平滑地飛翔了一段距離,落地的時候沒站穩,坐到了一個墳頭窩裏。
範小兵成傘兵了。我羨慕不已,跑上去問他降落的過程中有什麼感覺。範小兵喘著粗氣說:“有點暈。”
暈過了他又爬起來,繼續跳。我想他是找到傘兵的感覺了,盡管我還不知道做傘兵是什麼感覺。劉田田卻說,他是上癮了,不就飛麼,還能飛過鳥啊?我當然不同意她的說法,鳥是鳥飛,人是人飛。但是,說實話,她的話讓我心裏稍稍平衡了一點,我也想當傘兵了,可是我不敢跳,有點高。我們都把牛給忘了,範小兵一遍一遍地跳,我和劉田田躺在墳堆上看。
跳到第九次時出事了。範小兵覺得跳得越來越熟練了,想玩點花的,在降落的過程中轉上幾圈。他說他看到傘兵從天上下來的時候就轉了好多圈。為了能多轉幾圈,範小兵改成背對我們跳,在跳下來的一瞬間就開始轉第一圈。他做到了,應該說第一圈轉得相當不錯,錯在第二圈,還沒轉完就落下來了,一頭撞到石碑上。我們聽到他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劉田田跑過去,看到範小兵一手抓著傘,一手捂著嘴哼唧。
劉田田叫著:“哎呀,你嘴出血了!”
範小兵疼得眉眼皺到了一塊,對地上吐了一口,全是血。我覺得那血不對頭,揪了一根草葉撥了撥,找到半顆牙。我對範小兵說:“把嘴張開。”範小兵艱難地張開嘴,露出破裂的嘴唇和帶血的牙齒,兩顆大門牙隻剩下一顆半。他啃到了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