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天飛絮的一夜大雪之後,居然是個大晴的好天。
雪仍在,高者掛林梢,低者沉塘坳,都白晃晃地映著漸漸清亮的天空。遠方的皇城在天際勾出一道壯闊的輪廓,從春娃館的漏窗裏還能看到一角宮殿的飛簷,說不定就是曾為則天皇帝所禦的紫宸殿。
這就是洛陽……
則天皇帝對這座城市情有獨鍾。在她禦宇的十數年裏,曾把洛陽改作神都,六部變成了天、地、春、夏、秋、冬。旗色尚金,處處輝煌,不是女子大概也不能造就出那樣的旖旎燦爛之色來。
不過,洛陽還是洛陽,如今還是帝國的東都。
士族是淪替了,可那金碧輝煌的十幾年也淪替了。
世事一波滾著一波,前因後果,倒也誰都不欠著誰的。
這是楊重醒來時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和夜來的遭遇和身體的創痛都沒有什麼關係。此身在哪裏,周圍發生了什麼,身邊有何人,這些似乎都不重要。師傅說過,修煉的人修的都是道,各人有各人的天道要尋,隻要能夠看清楚前因後果,那麼妖即是道,道也即是妖。道者是天地之間的一芥子,可以存身一甲子;遠方的城池和帝國的命運是天地之間的一方域,也許可以存在上數百年,也許可以更久一些,但也可能更短些。
更遠的東西楊重不願費神去想,他自認是個入世之人,不打算把精神浪費在那些出世的問題上。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他本也不會成為一個修煉者。連自己的前因後果都根本還沒看清楚,更不要說徹悟了。
所以,楊重倒有點享受此刻這種脫離一切的寧靜。死一般的寧靜。
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他根本就沒有可以獨自靜一靜的機會。公事的忙碌使人的腦子隻能按照既定的習慣飛速運轉,連定下神來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
這一靜,他倒想起離京時大理卿鄭惟忠老大人說的一句話:“自古內外有別,當朝容宮妃居於外第,放浪失禮之事既多,何獨加雷霆於一賊乎。”
這句話是楊重去拜別這位上司兼世伯的時候,鄭惟忠在私邸裏說的。
景龍二年的新春,實在是一個多事的寒冷日子。
自節湣太子與將軍李多祚舉北軍誅武三思而事敗身死以來,大理寺和內廷的鬥爭愈演愈烈。因為涉案太廣,受刑的人員也太多,身為大理卿的鄭惟忠不忍國之英才都在這一役中盡喪,一直都在竭心盡力地酌情周旋著,能保的就保,能減刑的就奏請減刑。說到底,在鄭惟忠心中,武三思之輩伏誅簡直應該是滿朝額手稱慶的事,何以竟加之大獄。不過,最終被保全者雖眾,鄭惟忠自己卻受後妃公主輩中傷甚多,以至於後來不得不稱病在家。這位在則□□就以風骨著稱的老臣,平時雖然喜怒不行於色,但私下裏卻已露出垂垂老態,不複當年對則天皇帝侃侃而言“臣聞忠者,外揚君之美,內匡君之惡”時的豪氣。
派遣楊重離京追捕竇無梁的敕書是直接從中廷下達的,因為鄭惟忠稱病日久,所以事先竟連一點風聲都沒得到。突然聞訊的老司寇幾乎是措手不及地把自己的這個得力手下急召到府中,仰麵朝天默然良久,隻說了這一句話。
楊重自己知道,麻煩畢竟還是出在節湣太子的謀反案上。
這件案子牽扯極大,不但羽林軍諸將多半被誅,當日宮門的守將也因為守護失利而流配嶺南,就連朝中元老也有不少被附會成□□而一並搜構。甚至鬧到連以忠誠著稱的肱股老臣魏元忠都要畏禍上表,固請致仕。大小三司連番會審定讞,順天皇後卻嫌量刑過輕,兩次三番地發回交付三司重議。
三司中,大理寺以大理卿鄭惟忠為首,禦史台以禦史中丞蕭誌忠為首,刑部以尚書裴談為首
。蕭誌忠隻在侍禦史彈劾相王與太子並謀時,曾在當今聖人麵前痛哭流涕,說了一通“其讓德天下莫不聞”之類的話。而裴談就根本不說話,雖然每次會議必到,卻一直都木著個臉,坐在那裏也隻拿自己當個木頭人。這樣一來,三司會審就難免變成鄭惟忠獨力抗議的局麵,整個大理寺也被推到了矛盾的前沿。
楊重是小三司會議的一員,在這個案子上立場是偏向鄭惟忠的。
此案之前,楊重和許多正途出身的大臣一樣,一直都在幾大勢力之間飄移,並沒有明確地投向哪一方。京城裏一同架鷹跨馬的官家子弟都知道楊六和王三的交情。但是,即便以楊重和小西的情誼,他也從來沒有正式地投效安樂公主。後來還有相王以定陽縣主下嫁之事,相王之子臨淄王李隆基亦曾透露過招攬的意思,也都沒有改變楊重在政局上的觀望立場。隻有像秦思孝那樣知根知底的人才了解楊重私下裏的苦衷,不知道的人,甚至有不少都認為他這種作為未免首鼠兩端。
謀逆案一出,終於迫使楊重不得不在後黨和唐室舊臣之間做出了選擇。
其實楊重倒不像鄭惟忠那樣抱著什麼為國保存人才的高尚理想,但隨便羅織構罪的這種做法卻不是他所能夠接受的。歲月沉積,士族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此時終於顯示出一點耿骨。
大理寺原來的三大臣,現在鄭惟忠病休,楊重離京,隻剩下另一名少卿王澤其。他本來就是安樂公主提拔起來的,是個竇懷貞一流的小人。雖然不是斜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