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問:“毒下在酒裏,解藥在菜中?那你是服了解藥咯?”
楊重點點頭。
小西明顯地一愣,又問:“你早就知道是她?”
楊重再點點頭。
如果說他來赴約時就算到阿晗會出現,那是誇大其詞。
楊重雖然稱得上心思縝密,但也不是神仙。
不過春豔娘子出現的那一刻,他心裏著實吃了一驚,已經猜到這是阿晗。
媚術可以改變人的眼神、聲音,甚至走動時的姿態,但大致的身量是不會變的。阿晗在女人中是偏瘦偏高的類型,走在小西旁邊也隻比他矮半頭而已。何況她還蒙著麵紗。楊重向來不近女色,諾大一個洛陽城裏,需要蒙起臉來才敢來見他的女子,除了阿晗,不會再有別人。
小西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抗聲道:“居然會用這麼笨的辦法,不像是有如此手筆之人會做的事啊。”
四角園的格局不凡,小西的意思是這裏的人應該不會用這麼簡單的手法。
“不是□□,而是迷藥。”楊重自然明白小西的言中之意,搖頭歎了口氣道:“洛水鯉魚土腥極重,需將活魚在清池中養三五日,盡去腥味後方可烹食。昨日那四款小菜樣樣皆美,獨一味鯉魚卻仍微帶土腥,不像是四角園會拿來待客的東西。我當時確實是中了迷藥,不過也趁人不注意藏了一塊魚肉在嘴裏。本以為餘力當足聊以自保,哪裏會想到要以全力來對抗你的朱虛刀。這個辦法其實也並不笨,而是深知我的習慣心性,也很清楚眼下的局勢,明知我遇到了這種不明不白的事情就一定會往這個陷阱裏跳。酒中若真有厲害□□,我根本就不會碰。”
腰上的傷勢本不足以讓他昏迷跌倒,榨幹他精力的還是小西的那一刀。
小西聽得大皺其眉道:“是鯉魚嗎?我記得你幼時曾被魚骨哽喉,三日食不下咽,從此再不吃魚。”
楊重冷笑了一聲:“人要保命的時候,就是遺穢便溺也要吞下去了,何況是魚。”他的臉色本來一向恬淡溫和,這一聲冷笑卻讓他一下子換了個人似的,顯得有些冷酷。
小西注目片晌,終於展顏笑讚道:“好,這才不愧是我的大哥。”又轉臉想了想,有點忿忿地道:“連你不吃魚這種事都知道,那個女人自然難脫幹係,真不明白是為什麼。”
楊重將指訣換到了小指,微動了動身體,突然問:“柳景通此人你知道多少?”
“洛州別駕柳景通?”小西聞言低頭想了想,雖然有點不滿楊重突然改變話題,顧左右而言他,但他素知楊重的稟性,隻要是不想談的事情就一定守口如瓶,所以很快就循著楊重的思路正顏答道:“此人曾是太平公主的入幕之賓,一度很得寵,聽說彈得一手好琴,畫也畫得不錯。他離京到洛州來任別駕,當時好像還是一場不小的風波哪,也就是一二年間的事。”對於京中的這些逸聞軼事,身為安樂公主府臣的小西自然要比楊重知道得更多。
柳景通居然是太平公主的麵首!
如果不是身上帶傷,麵對的又是如此複雜的形勢,楊重或許真的會笑出聲來。
在楊重眼裏,柳景通這個人除了一副胡子尚有可觀以外,渾身上下都找不到一點能做麵首的特質,真不知道太平公主怎麼會對他迷戀。京中的官宦子弟間對公主喜歡美貌少年廣有傳聞,聽說這位太平公主平時在街上,隻要看到俊俏少年就要遣家人相請過府,但俊美少年這四個字跟柳景通可謂一點關係也扯不上。
小西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突然臉色一肅,轉身向門外喝道:“是誰?”
一個女子的聲音怯生生地遠遠傳來:“五娘著奴婢來告訴二位大人,別駕大人正往春娃館來,五娘攔不住他。要如何應對,還請二位大人的示下。”語音中帶著點惶急,卻又不敢真的靠近來,顯是畏懼小西的朱虛刀。
小西調頭望向楊重。楊重先低聲追問了一句:“你見過春豔娘子了?”
小西搖頭道:“沒見到。我隻和那鴇兒五娘打了會兒交道,倒是個一點就明的玲瓏人物。她忙著想掩下這件事來,所以送湯送藥,殷勤的了不得,夜裏還派了丫鬟來,都被我趕走了。”
柳景通的橫插一局和春豔娘子的避而不見,都讓楊重覺得整件事很蹊蹺,沉吟道:“這位柳別駕真是不可小覷,耳眼的神通都是那麼厲害。”
小西神情一動,向楊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閃身掩到窗邊向外望了一眼。
“長了一副長髯的就是柳景通吧?”小西見楊重點頭,又側身望著窗外道:“隻他一個人,沒有帶隨從,倒是滿臉怒容。”
柳景通滿臉怒容?這又是為什麼?
楊重皺起眉頭來想了想,低聲問:“他們還有多遠?”
小西的眼光仍然注視著外麵,頭也不回地答道:“差不多二三十步。那鴇兒五娘好像是在拖延柳景通,不過柳景通並不怎麼答理她。”
不管柳景通和四角園與春豔娘子有什麼關係,楊重對鴇兒五娘想要掩下自己在四角園中受傷這件事卻深信不疑。依照《大唐律》,諸謀殺人者,已傷者定絞刑,從而加功者,流三千裏,造意者雖不行,仍為首犯。所以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四角園就是立刻封園鎖人的下場。
無論如何,楊重自己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見柳景通。身上的血衣服已經來不及換了,房內和床鋪上也都滿是血跡,如果讓柳景通如此闖進來,就不可能不解釋,但也根本解釋不清。他又能說什麼呢?難道能說夜來和定陽縣主夫妻打架,玩起了刀子,所以才負了點小傷嗎?
昨天才碰過麵,要是今天自己就死在了四角園裏,這份幹係恐怕就是柳景通也擔當不起,所以就算是走個過場也一定會徹查一番。值此之際,實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楊重需要盡快做到的,是捕到竇無梁,而不是橫生枝節。無論公私,對大唐律法再熟悉不過的他,都不希望把阿晗和四角園牽扯到這樁無底公案裏,徒然耗費心神,更綁住了自己的手腳。
何況這種事情如果傳到京中,無疑又是一件可以用來打擊自己的武器。
眼下的形勢,隻能攔住柳景通,但怎麼攔卻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