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篇 第二節 蜀中琴(2 / 3)

以五娘的玲瓏剔透,類似自己尚未起身之類能說的理由一定都說過了,仍然攔不住怒氣衝衝的柳景通,那他一定另有所持。

楊重的眼光在小西身上一轉,又對自己暗自搖了搖頭。

這件事小西也不方便出麵,因為他的身份不宜曝露。

王楊兩家一樣都是世宦大族,不過小西卻是庶出,他的母親身份卑微,隻是主母的一個使女,因此自幼就受嫡子甚至堂兄弟輩欺辱。十四歲上小西的母親死了,因被嫡母指摘行事素不恭端,連家塋都不能入,仍以奴婢禮草草埋葬。此後小西就隻與楊重親近,一年中倒有□□個月的時間住在楊府,剩下的那兩三個月則跑得人影不見。除了幾個必須的節慶和父親嫡母的生日以外,那個所謂的“家”根本很少回去。

正是因為這樣的家世背景,小西的脾氣一直不好,極易動怒,最不能忍受別人對他的出身多嘴多舌,對女人更有一種生來的憎惡。這脾氣終於在二十三歲上給他帶來了麻煩,口角揮拳毆傷了中書令楊再思的公子。依律這本來是輕則杖八十,重則徒一年的罪,但審官蓄意諂媚宰相,所以竟重判流三千裏。以楊再思當時在朝的威勢,小西在流配路上說不定就會被人不明不白地弄死。也幸虧當日與秦思孝他們圍獵時,小西曾經在獵場偶遇安樂公主,被她看重,所以特別降墨敕以赦其罪。

以小西的傲氣,從此便認定自己欠了安樂公主一條性命,索性就以世家子投身公主府為府臣。安樂公主倒不願意看他埋沒在府臣之位,特許小西以武功入仕,在朔方軍為軍官。他現在正式的官銜是正五品懷化郎將,剛剛從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張仁亶帳下輪休回京。一聽說楊重已離京直下東都,便立即向安樂公主告假趕來,協助追捕竇無梁本來隻是他和楊重之間的私誼。雖然楊重在途中已經拜章請調,不過小西此刻的身份總是有些尷尬。

小西不能去,自己當然也不能,隻能想辦法讓柳景通不進來。

楊重向小西笑了笑,道:“罷了,既然做戲就做全套吧。你暫且先回避一下。另外給我找張琴來。”

“要琴幹什麼?”

小西看楊重鬆開指訣,慢慢地自己扶著床框站了起來,臉上一時間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讚歎,甚至還有些羨慕和妒嫉之色。腰部的傷對行動力的傷害最大,後腰傷得那麼厲害,換做是他,大概至少要躺上兩天才能起身。

楊重卻無奈苦笑,低聲道:“要唱空城計,當然要操琴了,隻能希望柳景通跟司馬懿一樣聰明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你小心些,不要去得太遠。”

小西忙搶過來扶他到桌邊坐下,點頭道:“我出去轉轉,順便摸一摸這位柳別駕的底細。”就算沒有楊重剛才那句叮嚀,他也知道柳景通此時是善者不來,所以說到“底細”兩個字時不禁有些咬牙切齒。

窗外已經有人聲傳來,聽腳步聲隻有三個人,一男兩女。那美婦人五娘正在款款地說著些什麼,楊重隱約聽到有人答了一句,正是柳景通的聲音。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小西連忙知機地閃到了一邊。

臥室門外急匆匆地奔進一個俏婢,悄然不語地捧了一張琴移到楊重麵前,然後輕輕拉了拉小西的衣袖,低聲道:“公子請隨我來。”

小西在踏出房門的時候又看了楊重一眼。

楊重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向他揮揮手,然後雙手落到了麵前的七弦琴上。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不妨一試。

聽得腳步聲更近,楊重連忙收攝精神,揮手撥弦。

一陣洋洋灑灑的琴聲悠然而起,先低回而後高亢,流水瀉地般地充盈了整座園舍。一道靈快的琴音從涓涓溪澗漸化作滔滔河流,這道音之奇水倒沒有橫江鎖霧的那種奔騰流瀉,反而在蜿蜒跌蕩間顯得靈活恢奇,又帶著點詭秘之氣,與一般仕人講究的寧靜澹遠之道大異其趣。

已經快走到館門前的柳景通突然聞得琴聲,不禁一下子聽住了,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琴是有靈性的東西,向來有不速之客時琴音就會轉變。深知琴理的柳景通微一躊躇,終於在館門外的假山邊站定,決意要聽完這一曲才進去。

館內的楊重正在全神撫琴。

琴音化作的漫天水聲中竟隱約帶著些挑逗之意,仿佛眼前真的出現了一彎潺潺而下的河水。流水在中途遇到了橫阻水麵的大石,不急不躁地抱石而過,圓融完滿的爪音裏還有種“笑看磐石不知動”的隱喻。

不要說柳景通自己彈得一手好琴,聽到這樣怪異的曲調一定不會放過,就像一個嗜吃的人不會放過佳肴,嗜賭的人不會放過能夠放手一賭的對手一樣。就算楊重不知道柳景通能琴,隻看他那部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長髯就知道他是一個善□□用、鍾情享受的人,對舉凡繪畫、詩詞、音樂這些東西自然也不脫仕人習氣,均視作是自己優雅情趣的一種藻飾。

以琴相對,絕對是投其所好。

不過楊重所求的,並非僅僅是投其所好而已。聽柳景通節奏漸慢的呼吸聲,不管他來時是如何怒氣衝天、氣勢如虹,琴聲中這種以圓滑世故自許的得意都深得其心,所以一時間竟沒有發作出來。

或許這才是楊重的目的。

琴聲中自有弦外之意,柳景通是個聰明人,一定可以聽得出來。

洛陽不是長安,雖然柳景通隻是一州的別駕,但在此地他的能量卻極大。抓捕竇無梁的事情即使不得他的助力,也不能讓他變成阻力。除此以外,還要適當地給他一點警示,告訴他不管京中的風雲如何際變,自己也不是他手中可以隨便玩弄的牽線木偶。如果大家都能遵守官場上約定俗成的規矩行事,事情就好辦了。

除非在這件事情上,柳景通和自己的立場完全不同。

心念如此飛轉之際,楊重左手跪按,右手一抹一挑,琴音突然由宮轉商,揮出一片胸懷山川的疏闊和悠然。這一來,距離寧靜澹遠的常境倒也不遠了。館門外的柳景通神色一動,剛要舉步,琴音突然又轉。

流水此時變作了高山。

有山也有人。

登山的人在山腳下,崇嶂峰疊仰之彌高,陡峭的棧道臨崖而鑿,懸空的廟宇中還有梵聲透露,人的心中卻沒有崇敬畏懼。登山人開始時不過是自在地遊玩,欣賞著一路的蔥鬱雋秀,然而越向高處,道路越覺難行。空穀迷瘴,幽林猿唳,琴聲中的詭異氣息越來越重了。再到後來,竟隱隱透出金鐵刀兵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