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實質的琴聲讓柳景通緊蹙的眉頭跳了一跳,臉色陰沉下來,不自覺地伸手擼動長髯。隨著琴音轉入高亢難久的徵調時,他的手一顫,竟將麵上的長髯硬是拽下了幾縷來。
兩聲出神離竅的快弦之後,琴聲微滯,再頓片刻後又咚咚兩聲,終於歇止。
楊重隻覺得一陣虛弱,汗透內衣。雖然剛才專心撫琴而暗合了移情法的“忘身以移情”之意,不捏指訣也仍能忘記傷痛,保持傷口的愈合之勢,但這樣費盡心神地彈奏,卻不是他現在的身體所能夠負擔的,一曲匆匆終了時,已經連保持坐姿都有些勉強了。
春豔娘子的這張琴實在是一張好琴。金雕銀飾,木色悠深,弦枕與鳧掌均高低合度,音色悠遠。如果不是此時此地,或許還要再好好地體會一下這張琴所能帶來的感受和觸動。但現在,楊重隻能望琴興歎,將身體匐倒在桌上,盡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
他已經聽不到柳景通的呼吸聲,也不知道柳景通現在是動是靜。並不是柳景通突然變成了精靈,不再有呼吸,而是楊重精疲力盡,滿耳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外再也聽不到別的了。
柳景通如果在這個時候進來,看到自己這副情狀,不知會作何想。楊重想想,自己都覺得好笑。人力總有不能為時,弄巧成拙恐怕是對眼下情況的最好描述。
窗外突然傳來兩記掌聲,柳景通的聲音響起,讚歎道:“楊世兄的琴聲奮亢高離,殊非下官輩敢予品評。不過,琴之一道,當以清和淡雅、溫柔敦厚為旨,方始能以音之精義,而應乎意之深微。世兄的琴聲聽來卻似置身迷途詭道,有兵戈之意,實在是高深莫名啊。”
柳景通終於還是為琴所惑,沒有貿然闖入。
楊重心頭微顫,勉強聚了一口氣,抬頭笑道:“此是重學藝不精,琴音鄙陋,有汙柳公清聽。晨來不過借春豔娘子的寶琴隨便勾抹幾下,衣不整則音不正,叫柳公見笑了。”楊重借著柳景通那一聲“世兄”,打蛇隨棍上地稱名而不稱姓,又呼柳景通為柳公,這些都是為了示好,唯有中間那一句“衣不整則音不正”卻是在提醒柳景通,這麼一大早地跑來幾近貿闖私宅內室,甚是無禮。
柳景通沉默了片刻,隔窗又問:“世兄的琴藝,格調之奇,當屬下官平生僅聞。不知世兄師承哪派高人?”
當世的琴中勝手也分作幾派,北派高亢,南派婉轉,隴西好作胡笳之聲,江南則流行較為清幽的意境,所以好琴如柳景通者才會在聽到聞所未聞的琴聲後忍不住有此一問。
就在柳景通沉吟的空隙裏,楊重已經調理氣息,回過一口氣來,重新坐直了身體笑道:“重幼時隨老師學琴,老師乃是蜀人,所授琴道與中原之地頗有不同,不求虛、靜,講究的是形象萬有,羅於胸中。一切皆能入琴,連兵法道術之流也不外其道。”
柳景通不由得一陣驚歎。兵法、道術都能轉化為琴道,此等說法他從來也沒有聽到過,萬物皆能入琴這種極端包容的境界也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一時間不禁瞪著麵前白花花的一片假山石,想得怔住了神。
陪立在他身旁的五娘咯咯一聲嬌笑,剛要說話,身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五娘微一皺眉,轉身正要喝斥,一見來人就立刻換上了笑臉,急忙趨前迎接,口中一麵笑道:“今天真不知吹的是哪陣貴風,連司馬大人都移駕四角園來了。崔大人這邊請,柳別駕正在和楊少卿論琴哪。”
一個身著官袍的高大官員正率人快步走來,聞言哈哈一笑道:“下官昨天離城公幹,不及趕來和柳兄一起迎接楊少卿。本欲今早過來賠罪,不想還是被柳兄趕了個先。”
柳景通轉身一見來的是同在洛州為官的司馬崔日知
,臉色微微一沉,早已從先前的愣怔中清醒過來,木著臉淡淡施禮道:“崔大人來得不晚,楊少卿一夜公事辛勞,大概也才剛剛起身,倒是本官來得太早了。”語義中帶著諷刺,既像是在譏諷楊重宿留柳巷,又像是在嘲笑崔日知庸人自擾。
五娘在旁陪笑道:“崔大人可是來拜會楊大人的?容奴家去稟報一聲吧。”
崔日知臉上的笑容不變,卻不答話,隻是一擺手,身後一名隨從已經踏步館門前大聲唱道:“洛州司馬崔大人拜見大理寺少卿楊大人。”
楊重不太知道柳景通這個人,但對崔日知卻相當熟悉。此人的從父弟崔日用和小西一樣都是安樂公主得用的府臣,而且是個知名的詩人,寫過“主家盛時歡不極,才子能歌夜未央”這樣的詩句來奉承安樂公主,雖有詩名,為人的名聲卻不怎麼樣,是一個有才無德的典型。崔氏兄弟的政見不同,崔日用投效安樂公主,崔日知卻在相王門下,且素以健吏著稱,雖然也偶有唱和之作傳世,卻不以文采見長。
隻不過,不管崔日知是何人門下,此刻也總是不見為妙,所以楊重隻在窗內朗聲答道:“二位大人一早都在辛勞國事,衙內自然公事繁忙,稍有妨礙皆重之罪。刻下實在不便請子駿兄和柳公入館野服相見,還是等下官回頭換過官服,再到二位大人衙中拜見吧。”
崔日知見楊重並不出迎,笑容不禁有些僵硬,但聽他以表字相稱,又似乎有親近的暗示,略一沉吟後方要說話,身後突然又是一陣喧擾。一個皂衣小吏踏雪飛步跑來,一腳一滑地奔到一個隨從身邊附耳說了兩句。那隨從臉色大變,趕緊跑到崔日知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崔日知的眼光在柳景通臉上轉了兩圈,嘴角浮起一種古怪的笑意,仰麵打了個哈哈,道:“既然如此,下官就在衙中恭侯楊少卿大駕。”言罷帶領一眾隨從轉身就走,來時匆匆,去時也匆匆,毫不拖泥帶水,倒真有健吏之風。
五娘忙著身邊的婢女緊隨陪送,柳景通突然也一笑大聲道:“子駿少待。下官衙中也有些公事要辦,不如同路一起走吧,正好有個商量。”說著,幾步追到崔日知身邊與他並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