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鴻漸極目四眺,然後向身旁不遠處的伍風劬打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從隱蔽之處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快步走向前麵的小村落。
這裏是成皋西北,距離紫壇莊約二十餘裏的趙家村。將近黃昏,遠處的落日將田野與村落染成了一片金紅色,民居中此起彼伏地升起冉冉炊煙,村頭不時傳來趕草回家的孩童的笑聲。一片祥和的氣氛,令這兩個踏入村頭的不速之客也不由得腳步悠然起來。
杜鴻漸俊朗的臉上帶著微笑,身穿一襲平緞便裝,看起來仿佛是一個前來踏青訪友的年輕公子。其實他的腳步雖然悠閑,心中卻十分緊張。這種感覺是有原因的,除了即將要承擔的重任以外,他還在為另一個突發的情況擔憂著,因為他始終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經把那個追蹤而來的人甩脫了。
離開那片密林後不久,杜鴻漸和伍風劬就帶著親衛隊的騎兵偏離正在向東南行進的大隊,轉而向東北疾馳。
杜鴻漸是故意讓那個追蹤者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他,又故意說出了紫壇莊的地名的,這實際上是一個對付聰明人的陷阱。敏捷如彼,想必一定會慮及,既然對方已經發現自己,再毫不避諱地說出目的地,那就一定是疑兵之計。這麼一想的話,那個人或許就會覺得杜鴻漸他們真正的目的地並非紫壇莊,而是另有所在。
何況,杜鴻漸還能感覺到,追蹤者隻有一個人。大隊和親衛隊一旦分道揚鑣,單身隻影的他就將無法兼顧,隻能迅速做出判斷,選擇其中之一。若做此想,那個追蹤者多半會選擇緊跟著自己的親衛隊,而這也正是杜鴻漸的目的。
親衛隊悄悄地在中途一個山道狹窄之處設下了埋伏,杜鴻漸也親自伏在一塊巨石背後,將天狼弓拉滿,嚴陣以待。天狼弓是杜家的傳家之寶,世間少有的遠距強弓,射程是普通強弓的一倍有餘。隻要那個人一進入天狼弓的射程,就算能夠躲開箭矢的殺傷,也必然要被迫現身落地。杜鴻漸相信,以天狼弓之威,憑著自己和伍風劬的武功,再加上那幾名身手均不弱的親衛,就算來人如何高明,自己也有把握可以完勝。
可惜世事往往總是事與願違的。
就在那個人即將進入射程之時,他卻霍然止步,舉重若輕地退開了。
這一退,令一向自視有大將風度、能夠談笑用兵的杜鴻漸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從這一刻起,那個人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追蹤者,而是一個堪與杜鴻漸匹敵的對手了。
趁著追蹤者畏懼天狼弓而不敢靠近的機會,杜鴻漸立刻命令親衛隊帶著所有馬匹繼續向東北疾馳,而他自己則和伍風劬兩人悄悄地徒步再次轉向東南,這一次的目的地就是趙家村。途中雖然未再發現追蹤者的影蹤,但杜鴻漸卻一直有些隱約的心神不寧,像是一道無法散去的烏雲始終橫亙在胸臆之間。
在踏入村口的那一瞬間,杜鴻漸甚至首次萌生了退意,腦際飛快地閃過就於此刻全軍而退的念頭。
“將軍,是這裏了。”伍風劬平靜得幾乎沒有啟承轉合的聲音打斷了杜鴻漸的思緒,也出奇地帶來了一種安撫。
杜鴻漸抬頭看了看,眼前是一戶普通的農家,柴門緊閉,矮矮的土牆上沿露出了院裏屋簷上的茅草。伍風劬正站在門前,仔細地打量著門框上掛著的桃符。新春剛過,這家的桃符也是油亮亮簇新的,唯一與眾不同之處是別人家門口掛一個符,他家門口卻掛了三個,連成一串,像個鈴鐺似的。伍風劬把最底下的那個桃符翻轉來,杜鴻漸湊近看了一眼,桃符的背麵果然用墨汁草草地寫了個“寧”字,正是他們要尋找的那個暗記。
已經走到這裏,那就再也無路可退了。杜鴻漸提起全副精神,將全盤計劃又在心中默過了一遍,眼中浮起決毅之色。
見杜鴻漸點了點頭,伍風劬上前輕輕扣門,門內卻寂靜如恒。伍風劬再輕扣兩聲,門內終於有了動靜,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內問:“是誰在打門啊?”
伍風劬輕聲應道:“我家公子姓杜,是從嶺外來探訪父輩舊友的。”
門內有人輕聲商議了片刻,柴門“吱呀”一聲微啟,打開了一條僅能供人側身通過的門縫。杜鴻漸和伍風劬對視一眼,相隨閃身而入。
一進院門,杜鴻漸目光四掃,微微吃了一驚。除了當門而立的那個老者是一副尋常村民打扮以外,院中四處還林立著十來個執銳披堅的士兵,一個個瞪目而立,手握兵器,樣子凶狠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要撲上來將自己撕碎。
伍風劬的身子在入門後也是一頓,手已經不自覺地摸到了腰間。
杜鴻漸的視線平靜地越過那些士兵,落在堂屋門前的另一群人身上,拱手為禮道:“在下姓杜,是從貴州來拜訪一位寧世叔的。這位姓伍,是我的同伴。”
堂屋門前聚著五六個中年人,幾乎全都做將軍打扮,隻有一人身著一襲普通的儒袍,方麵闊鼻,目光炯炯,神色在溫和間另有一股凜然之氣。杜鴻漸在看他,他也在打量著杜鴻漸,聞言搖頭道:“吾雖有舊友在瓊瀧之地,在貴州卻不認得什麼高朋,這位公子恐怕是搞錯了吧。”
聽那儒士這麼說,他旁邊那些身穿羽林軍製服的將軍和士兵全都手按刀劍,兩個離門較近的士卒更是霍霍踏前兩步,刀劍出鞘,向杜鴻漸逼了過來。
伍風劬見勢正要拔刀,卻被杜鴻漸的手輕輕擋住。
杜鴻漸鎮定地站在原地,直視著那儒士,朗聲道:“我家故扶陽王雖然被流瀼州,但埋骨之地卻在貴州,在下等都是為扶陽王守墓的故人,寧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那儒士微微一愣,臉上漸漸浮起恍然的笑容,快步走過來,迎麵拉住杜鴻漸的雙臂,喜道:“足下果然是五王的舊部。杜先生快請過來。”
所謂五王者,是當今聖人複辟之初,敬暉、張柬之和桓彥範等居功至偉的五大臣。他們的朔望和功勞都很高,也因此而為一直陰謀竊取更大政權的武三思和順天皇後所忌,通過明升暗降的手法,先對五人分封王爵,然後罷其政事,就是當時著名的一條“外不失尊寵功臣,內實奪之權”之計。
五王之中,敬暉封平陽王,桓彥範封扶陽王,張柬之封漢陽王,後來分別流放到瓊州、瀼州和瀧州,所以那儒士才會有此一問,杜鴻漸也會有此一答。
伍風劬見身旁那些劍拔弩張的士兵們全都回兵入鞘,也將自己的手從刀柄上輕輕地移開了。他雖然不知道杜鴻漸要做什麼,也不清楚堂堂濮陽杜家的公子為什麼要冒充那些早已連屍骸都灰飛煙滅的五王舊部,但既然杜鴻漸打來了不要妄動的眼色,他就立刻平靜鎮定地默立一旁。
但他也始終沒有從距離柴門最近的那個位置移開。
短短的幾句問答之後,院子裏的氣氛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杜鴻漸從那儒士手中輕輕一掙,抽回了自己的雙臂,正色問道:“先生確是寧嘉勖大人?”
那儒士含笑點頭道:“下官正是寧嘉勖。”
杜鴻漸立刻在寧嘉勖麵前單膝跪下,低頭敬禮道:“末將杜威,奉瀧州程將軍將令,率部下士卒百人,來此謹供寧大人差遣。為國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身後一直沒有出聲的伍風劬也緊跟著杜鴻漸跪下,目光垂向眼前的塵土地麵。
“杜將軍快請起。”寧嘉勖連忙扶起杜鴻漸,大喜笑道:“將軍這一來,我們的實力更是增加不少。具體事宜到裏麵再詳細計議吧,先讓寧某為杜將軍引見幾位同道中人。”說著,便將杜鴻漸領到堂屋門前,殷勤地介紹著聚在那裏的幾名將軍。
杜鴻漸原以為來此會見的隻是寧嘉勖一人,卻沒想到這裏會有數量如此之多的羽林軍士兵和將領。尤其是那些兵卒,個個臉上都有一股煞氣,似乎都是從戰場上拚殺出來的,看起來絕非弱旅,所以他原先的盤算現在已經全部落空,心中不禁有些後悔沒有把親衛隊帶來。
思緒雖然一陣峰回路轉,杜鴻漸臉上卻仍是平靜無波。此時聽寧嘉勖說起這些人的身份俱是羽林千騎兵的都尉校領,杜鴻漸微一思索,馬上就醒悟到這些人的來曆,一麵跟隨在眾人之後進屋,一麵壓低了聲音向寧嘉勖悄悄地問:“寧大人,請恕末將鬥膽問一句,諸位將軍不是都已經流徙嶺南了嗎?怎麼此刻會在洛州?”
走在近旁的一名羽林校尉聽到了杜鴻漸的話,立即大聲忿然道:“那是亂命!將在外,亂命有所不受。我們聽說寧大人在此舉義,所以都趕來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