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鴻漸聽的不得要領,轉頭望向身邊的寧嘉勖。
寧嘉勖笑笑道:“杜將軍,這件事的始末還是獨孤將軍最清楚,個中細節等一下你可以自己問他。據我所知,正是他率領部下的羽林兵在途中設伏,殺了解官,才將諸位將軍和東宮的幾位大人護送到此的。”
殺解!這就等同造反啊!
杜鴻漸眉頭一挑,心中先如電般閃過這個念頭,然後才注意到那個名叫獨孤林、沉默寡言的羽林將領。
獨孤家雖然是大唐建國之初就勢力雄厚的皇室貴戚、門閥大族,但這個獨孤林卻長得其貌不揚,臉頰削瘦,目光陰鬱,身材也不算高大,看起來不太像是個將軍。由於他的軍階隻是司階,在諸將之中並不出眾,所以方才寧嘉勖引見之時,杜鴻漸也隻是泛泛地問候致意一聲了事。寧嘉勖提到伏擊殺解,杜鴻漸才開始真正地留意到這個獨孤林。
他在這片喧嚷之中一直都頗為冷淡地站在一邊,嘴角上始終掛著一縷難以捉摸的冷笑。那絲笑意中似乎有不屑,有輕蔑,也有自傷和憂鬱,好像還不經意地透露著點孤獨。
感覺到杜鴻漸投來的目光,獨孤林也毫不回避地直視了過來。他冷冷地注目片刻,突然問道:“杜將軍從貴州來,怎麼聽口音倒似是濮陽一帶的人?”
諸人已在堂屋中各自落座,獨孤林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又一下子都集中到杜鴻漸身上,剛剛鬆泛下來的氣氛再次如墜入千年冰窟般寒冷蕭殺。
杜鴻漸在心底約略盤算了一下,此時伍風劬獨自留在外麵的院子裏,正有意無意地守著那扇柴門,似乎是在守著一條以備不測的退路,而自己則孤身處於屋內,內外兩個戰場上都是幾乎以一對十的局麵。望著那些殺氣騰騰的眼光,杜鴻漸可以肯定,接下來隻要一言不合,就是血戰當場的結果。
局勢越緊張,杜鴻漸倒越鎮定。他悠然側身,衝獨孤林微微一笑道:“濮陽杜家縱然天下聞名,可惜末將卻沒那個福氣,投得那等好胎。末將原籍關中,是追隨我家扶陽王去的貴州。說起來,嶺外人說話甚是難懂,簡直像鳥語一般,再加上我們這些北人一直都在為王爺守墓,自成村落,也不太與當地土著交往,所以末將至今也不曾學會貴州方言。”
他在這裏侃侃而言,坦然而銳利的目光始終目不轉睛地直視著獨孤林,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充滿壓力的氣勢,向獨孤林逼去。獨孤林卻早已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縮身坐在一張椅子上假寐起來,對杜鴻漸的解釋根本就沒有認真去聽,好像提問題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堂屋中的氣氛依舊冰冷,並沒有因為杜鴻漸的這番解釋而稍有改變。
杜鴻漸有些氣惱地發現,獨孤林嘴角的皺紋微微加深,那絲冷笑又浮了起來。獨孤林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杜鴻漸的客將身份再次受到眾人的懷疑。就連寧嘉勖望過來的目光中也多了一分深思之色。
杜鴻漸自己也知道,剛才那番解釋雖然也說得過去,但畢竟總是一個疑點,而且多說無益,隻會越描越黑。懷疑這種東西,絕對不能給它留出足夠成長的空間和時間,拖延得越久,它就會像野草一樣瘋狂地在諸人心裏紮根孳生,所以他必須現在就做些什麼,不動聲色地把被獨孤林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奪去的主動權重新把握在手中。
這麼想著,杜鴻漸迎著眾人猜疑的目光霍然起立,轉身向著屋外的天空仰麵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然後轉回身來,又對屋內諸人長跪著低頭團團行禮:“武氏得誅,末將代我家王爺謝過寧大人和諸位將軍的大恩。”
除了縮在椅中似乎已經睡去的獨孤林,寧嘉勖和其他的羽林諸將這時都不敢安坐受他此等大禮,紛紛地站了起來。
杜鴻漸頓了頓,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滑過,凜然道:“神龍二年七月,我家王爺和諸王被武三思所誣,判謀逆罪,長流瀼州。一路南去時,王爺總是北望洛陽,雙淚長流,時時歎悔當初不曾聽薛季昶和劉幽求二公之言,早除武三思。王爺說,幽求公嚐言:‘武三思尚存,公輩終無葬地,若不早圖,噬臍無及。’言尤在耳,禍已速至。當時末將正是王爺的衛士,常在左右,每每聽到王爺的歎息聲,隨從眾人都會泣不成聲。今日王爺的夙願終於得償,英靈在天亦當欣慰。這一拜諸位將軍大人當之無愧,萬勿推辭。”
杜鴻漸說得情深意切,那幾個羽林將領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尷尬。
當初跟隨節湣太子起兵誅武的千騎兵不過三百餘人,領兵諸將如李多祚、沙吒忠義等人早已在是役中隕命,就連那些最後倒戈一擊的千騎兵也已被屠戮殆盡,此地的這些羽林將領其實倒都是當時站在起義兵對麵與之為敵的人。
雖然表麵上他們是因為沒能守衛住多道宮門,導致叛軍攻至玄武門,造成皇城幾乎淪陷的危急形勢而獲罪,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在順天皇後趁機對羽林軍禁衛係統的大清洗下,這些人因為本身立場不夠明確等諸多因素而被送上了流放的道路。
杜鴻漸要為誅武之功拜謝他們,他們確實受之有愧,但麵對著杜鴻漸那張充滿了誠懇悲切之情的臉,又不好大煞風景地自己戳穿其中的原委,一時隻能彼此麵麵相覷,倒是誰也不再去想杜鴻漸會不會說貴州話那件事了。
終於還是寧嘉勖長歎一聲,黯然道:“桓王乃是朝之忠臣,奈何竟拋骨於蠻荒之地,想必亦是憂國悲切太過,才至憤懣而死。”
杜鴻漸詫然大聲道:“寧大人何出此言?難道朝中大臣竟不知道諸家王爺是被武三思殘害而死的嗎?”一麵說著,一麵連眼色也紅了起來。
在座諸人都相顧愕然,不明所以地望著杜鴻漸。
五王被流放後不久又慘遭殘殺這件事,在當時,實際上是隻有朝中少數幾個欽密公卿大臣才知道的秘密。由於五王曾獲賜鐵券,理論上說可以免死,所以誅殺之事在當今聖人麵前始終不能名正言順地提起。當時武三思用的是暗度陳倉之法,密遣大理正周利用,攝右台侍禦史,是以奉使嶺外的名義去追殺五王的。
在座的這些羽林將領也隻是低級將領,無人知道這段辛秘。
杜鴻漸傲然起身,緩緩沉聲道:“神龍二年九月,我等奉王爺剛剛抵達貴州境內,大理正周利用已經從後追至。王爺還當是聖人終於醒悟,將有赦令傳到,高興非常。那周賊亦假惺惺地請王爺赴宴,又設計把我等衛士都隔離到席外,就在酒席堂上殺害了我家王爺。可憐我家王爺被赤身綁在竹槎之上來回拖曳,身上的皮肉盡削至骨,血流滿地,卻依舊怒罵不斷,長恨未能早為社稷除害,最後被周賊怒極杖殺。隨行的十幾個衛士裏,也隻剩我和另兩人砍倒了席外的守兵,奮力衝殺才逃了出來……”
杜鴻漸的聲音本來就很宏亮,說話時聲情並茂,沉痛的嗓音中充滿悲憤之意,說到後來越來越輕,漸漸變成了強忍卻又難忍的泣聲,末尾處已經渾不可聞。眾人眼前似乎又出現了多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的慘烈景象,忠臣的痛罵和酷吏的殘刑都同樣強烈地刺激著眾人的情緒,激蕩著他們身上的血性。
一個羽林將領忍不住拍案而起,原先的一絲尷尬此時早已忘到腦後,怒吼道:“武氏伏誅,天下稱慶,便是這個姓周的惡賊也絕不能容他逃脫天懲!我們這就打回長安去,端掉大理寺,給眾位屈死的大人們報仇!”
諸將多在太子謀逆案中於大理寺受審,多少都吃過大理寺刑官和獄卒的苦頭,此言一出立即響應雲起,群情激忿,一片吵吵嚷嚷地要打回長安去的聲音。
杜鴻漸默默地吐了口氣,一麵以袖抹淚,擦了擦微微濕潤的眼角,抬起頭來時卻迎麵撞上了一道凜冽如寒冰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覺得心神一震,就像在冬天裏突然被澆了一頭冷水。
剛才還縮在角落裏作閉目養神狀的獨孤林此時正冷冷地望著杜鴻漸,對身邊嘈雜的人聲置若罔聞。那種目光中既有嘲諷,也有激賞,更多的卻是一種深邃的深沉,跟他的笑容一樣叫人難以捉摸。獨孤林嘴角邊的詭異笑容突然一盛,開口道:“各位要打回長安去嗎?請問諸位將軍的兵馬在哪裏?”
這個充滿譏誚的聲音冷冰冰地在眾人耳邊響起,屋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不但那些吵吵嚷嚷的將軍們麵麵相覷地不再出聲,就連剛才疲於勸說、已經口幹舌燥的寧嘉勖也把詢問的目光默默地投向了獨孤林。